原标题:船坚炮利︱未展的雄心:甲午战后福建船政的岸防铁甲舰计划

马江之畔的福建船政,曾是中国近代造舰工业的一面旗帜。自1866年创办以来,这里建成了中国第一艘国产蒸汽巡航舰“扬武”、第一艘国产巡洋舰“开济”、第一艘岸防铁甲舰“平远”等历史名舰,取得了骄人的成绩。然而鲜为人知的是,以上这些成就还远远不是福建船政最具野心的尝试,就在大清帝国经历了甲午惨败,又在列强的瓜分之下海权尽失的19世纪最后的几年里,福建船政竟策划了一次惊人的造舰计划,其计划的核心是两型装备有巨炮重甲的岸防铁甲舰,其中较大者排水量高达5600余吨,实力直逼“定远”、“镇远”。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可谓不宏大的造舰计划,却如同历史天空中闪过的一抹流星,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并迅速被历史的尘埃所掩埋。

设计概貌

2019年,海军史同好戴维先生发给了我一份法国国防部档案馆所藏历史舰船图纸的清单,我并未期望其中会有与中国海军相关的部分,只是漫不经心地搜索了一个关键词“Chine”(法语“中国”),出现的结果却大大地出乎意料——两型由福建船政法籍总监督杜业尔(Charles Doyère)为中国设计的岸防铁甲舰(garde-côtes cuirassé)图纸竟赫然在列。惊讶之余,我迅速联系了戴维先生和其他几位海军史同好,我们遂决定共同集资,并由戴维先生负责接洽,向法国档案馆联系购买了两型铁甲舰的整套图纸。经过数月的周折,这些珍贵的图纸终于展示在了我们的面前。

从图纸上看,杜业尔设计的二等岸防铁甲舰又分为两个子型号,两个子型号舰体部分基本相同,柱间长70米,型宽14.1米,型深5米。该型舰为长艏楼船型,两舷带有非常明显的法式舷缘内倾风格。

5600吨头等铁甲舰侧视图、俯视图

2900吨二等铁甲舰子型号B纵剖图

5600吨头等铁甲舰侧视图、俯视图

总体而言,这两型铁甲舰虽然在体量上无法与当时欧美主流的远洋铁甲/战列舰相比,但从技术上而言,与欧美的主流舰艇是处在同一个档次的,而且其吃水浅,装甲厚,火炮威力大,也非常符合沿岸防守的需求。应该说,这两型铁甲舰杜业尔是在充分考量了中国重建海军的实际需求后,做出的对症下药的针对性设计。如果能够建成,将令中国的海军实力获得较大的提升,有效地改善帝国门户洞开的海防状况。

计划始末

那么为何福建船政会在甲午惨败后推出这样宏大的铁甲舰建造计划,而这一计划最终又为何流产?

伴随着大清帝国洋务自强运动的兴起,福建船政曾在1870-1880年代几度创下辉煌,但1890年代后帝国海防建设步伐逐渐趋缓,船政也陷入了经费支绌、一蹶不振的境地。从1891年至1894年,船政除建成鱼雷巡洋舰“福靖”和练习舰“通济”之外再无建树。甲午之役,大清帝国苦心经营的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朝廷痛定思痛,决心惩前毖后,重建海防。

1896年,中国向德国订购防护巡洋舰3艘,鱼雷艇驱逐舰4艘,向英国订购防护巡洋舰2艘,大张旗鼓地开始了海军重建计划。而为了争取中国政府的造舰订单,欧美各国的军火商人、领馆使臣纷至沓来,都希望在这笔巨额生意中切一块蛋糕。英、德既已拔得头筹,法国人自然也不甘落后,但法国海军造舰厂商历来没有向中国出口军舰的先例,无法与德国伏耳铿公司、希肖公司、英国阿姆斯特朗公司这些与中国合作多年的出口大厂相比。但法国人也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中国的国营造船厂——福建船政自其创立伊始便与法国造船工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其早期技术顾问多来自法国,其培养的造舰人才多留学法国,甚至连其使用的许多造舰机械,以及舰船的图纸和部件也多从法国采购。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福建船政的造舰能力很大一部分要依靠法国厂商(如地中海造船厂、勒克鲁索铁工厂等)的输血。在这一清廷大力重建海军的当口,法国政府立即借题发挥,建议向船政派遣一支法国顾问团,重振船政的造舰能力。可以想见的是,一旦船政在法国顾问团的领导下开始重新运转,法国的军工厂商就能够顺理成章地获得大量的船材、武备、轮机订单,其数额不会输给其他列强。

夏尔·杜业尔(Charles Doyère)

杜业尔于1897年1月1日正式受聘于船政,刚来到中国的他雄心勃勃,为时任船政大臣裕禄开列了一揽子造舰计划,他认为“兵船之宜于中国者,乃守口铁甲船、铁甲快船、中号快船(2000吨至2500吨),二十海里至二十二海里小兵船,及小鱼雷艇也。本监督意亦以中国宜先制大号及中号各兵船,而小号兵船可俟诸异日,盖大号兵船可攻可守,无中号兵船可也,除鱼雷艇外;中号兵船无大号兵船,则不能成军。故兴制兵船,大号者又在中号之先”。(《福州船政洋监督上船政大臣裕制船条陈》,《时务报》第58卷)即优先推荐建造大型军舰。然而,他的这一计划受到了船政经费问题的制约,不得不改为先建鱼雷巡洋舰2艘(即“建威”、“建安”)。但他此后并未放弃推销自己的计划,1897年中他在上陈裕禄的一份《制船条陈》中,又开列了他拟定的两份造舰计划,时间均以6年为限,其一每年经费1千万法郎,其二每年经费1千5百万法郎。这两份计划中,均包括了头等守口铁甲舰和二等守口铁甲舰,每艘头等铁甲舰约须1千万法郎,每艘二等铁甲舰约须560万法郎。可是直到1898年裕禄卸任船政大臣为止,杜业尔的计划都未被提起,显而易见是由于经费的原因。

杜业尔的头等铁甲舰方案在体量上与法国Jemmapes级铁甲舰较为接近,但细节设计上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

不过,9月21日发生的戊戌政变令光绪皇帝的维新大计戛然而止,但幸运的是,振兴船政的举措却没有因为这次政治上的变故而立即中断。9月25日,慈禧太后颁布懿旨,督促裕禄奏报的四年造舰计划赶紧兴办,船政铁甲舰成为现实似乎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问题最终还是出在了钱上。懿旨颁布了一个多月,船政经费却收缴甚慢。各省原认解173万两白银,实际仅到款35万两。面对这种尴尬的状况,增祺与杜业尔商量,拟暂缓建造头等铁甲舰,先建二等铁甲舰及鱼雷艇等舰只:“头等甲舰需款较多,仍拟先造二等守口甲船一只,鱼雷艇四只,其余再为接续制造……嗣迭次到工,与杜业尔详加讨论,询以现时各国军舰配合之制,暨将来续造,以何项船只为合宜。曾据开呈节略船表,大致谓‘一船不能兼备众善,应视船之作何用处,以定配制之所宜。以中国形势而论,海口林立,又多大江、大河,则浅水之二等守口甲舰目下最为合用,亦名守边甲舰。其式船身须短,船面须宽,舵机须灵,往来内河亦可无阻。其用不在于攻,而在于御,故装煤不必求多,速率不必求大。至于保卫之方,炮械之力,亦不在头等甲舰以下。’……俟第二号快舰下水,则此二等守口甲船,又可安上龙骨。……复经奴才与提调等商酌,先行饬造船模一具,以备咨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详加考较,以昭慎重。”

11月10日,慈禧太后再次催令各省将船政经费按数解交户部,不得延欠,但原令解闽的款项转解户部,似乎又预示着这笔经费将被移作他用。12日,慈禧太后再发懿旨:“所有前拟制造各船,著暂缓购料兴工,俟前项经费积有成数,再候谕旨。”户部随即电令船政,将船政已收到的35万两白银也汇解户部,原以为天降巨款的船政瞬间便被罗掘一空。这如同一道晴天霹雳,令船政的宏大计划戛然而止。增祺急命杜业尔停止向外洋采购造船物料,后续造舰的估价单也一并缓办。

这笔船政经费为何被突然喊停?数日后,负责编练武卫军的军机大臣荣禄的一份奏折解释了一切。在这份《练兵筹饷大概情形折》中,荣禄提到他在被慈禧太后召对时提到了新募武卫中军饷项不敷的问题,慈禧太后向他表示可从部库存储各省拨解闽省船厂经费项下动拨。12月7日,慈禧太后颁布懿旨:“所有新军饷项……不敷之数,准由各省拨解福建船政经费项下动用。”在百废待兴,国防经费又十分有限的情况下,帝国的海军和陆军孰轻孰重?慈禧太后的这一纸决断已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不过船政的铁甲舰计划仍未完全搁浅。半年之后,1899年4月8日,船政大臣增祺在《一号快舰下水,二号快舰安上龙骨暨原定速率折》中再次提及了建造二等岸防铁甲舰的想法:“今重立海军,船只尚少,操练未精,自不足涉远以攻人之国,则莫如先谋自守口岸为第一要务。且用兵之道,必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方能计出万全。现在北洋虽购有头、二等快船五艘,雷艇四艘,可以连成一队,然以战事论之,则铁甲战舰实不可少。以中国各海口形势论之,似又无须过大之船,即二等守口甲船,已为合式。盖此项船只,既不责其涉远载煤,即不必求多速率,亦不必求其过大。减此速率,厚其甲,多其炮,既可扼守要口,又可保卫快船,诚一举两得之用。……奴才前已将洋员杜业尔所绘二等守口船式咨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考察,是否合宜,应候核复,再行遵办。该洋员于制造一切,尚属勤恳认真,迭经禀请加工赶造及接办甲舰,以期船可速成,工无停旷。”应该说,在建成了“建威”、“建安”两艘鱼雷巡洋舰后,如果船政希望继续保持一定的生产力水平,是应当考虑立即续造舰只的,而此前已经设计完成的二等岸防铁甲舰方案就是最好的选择,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船政经费此时仍无着落。

此后,杜业尔的铁甲舰计划再未被提起。次年(1900年)即发生了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用船政建造铁甲舰的经费换来的武卫军消失在了直隶平原尘土飞扬的战场上。灾难般的战败使得整个帝国刚刚从甲午战争的创伤中略微恢复的元气再次耗尽,甚至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债务负担。福建船政更是一片惨淡景象,连洋员的薪水都无法支付,遑论空中楼阁般的造舰计划了。福建船政未展的雄心被历史的尘埃掩埋了起来,一埋就是一百二十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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