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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作品的底色是人道主义,这也是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的重要特征,这一特征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可以将其主题归结为一句话:人应当怎么活着。

按照十九世纪的标准,同样是道德教诲,作家之间的高下,便是看谁能将故事写得像生活本身一样真实。这方面,托尔斯泰显然是无出其右的。在中篇《伊凡·伊里奇之死》中,作家写了死亡这个题目,没有任何枝蔓,没有戏剧性情节,只是娓娓道来,竟让熟谙小说技巧的莫泊桑读了之后,感叹自己的全部作品毫无价值。

莫泊桑感叹不已的当然是作品的主题,它从生与死的角度,揭开了被日常生活遮蔽的一面。写《伊凡·伊里奇之死》的时候,托尔斯泰已经完成《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此后有九年时间,作家在盛名之下却陷入一切都是虚空的苦恼。自从现代将人这一主体变成一切的基础时,幸福的标准就已经完全改变,要在这个世上索取尽可能多的东西。这部中篇小说便是继他的《忏悔录》之后的思考,借小说人物伊里奇的死表明,人的真正生命不在肉体,而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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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思想家。其作品包括文学、宗教、哲学、美学、政论等著作,对世界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代表作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撰文 |景凯旋

“死的是他,而不是我”

小说的开头是倒叙,高级法官伊凡·伊里奇生病死了,死时才四十五岁,他的同僚们听到这消息,在法院办公室里议论纷纷。托尔斯泰采用对话与心理描写交替出现的方式,顺便把下面将要出场的主要人物带出来,如伊里奇的同学好友彼得·伊凡诺维奇。大家简单聊起伊里奇的病,他家里的情形,而人们心里最关心的是,伊里奇空出的位置会如何安排?自己有没有机会升迁?伊凡诺维奇也想到,可以借机将自己的内弟调回彼得堡了。每个人心里都感到快慰:“死的是他,而不是我。”

这个开篇场景顿时将死者置于一个孤立的位置。“死的是他,而不是我”这句心理描写虽然残忍,却十分真实。说到底,同事之间的关系就是利害关系。对待熟人的去世,人们往往就是这样想的:“哦,他死了,但是我还活着。”只不过这种想法藏得很深,不会轻易表露出来,人的表面和内心是两回事,只有托尔斯泰能洞悉人的内心且敢于写出这一点。每个大作家似乎都对某种人性缺陷深恶痛绝,司汤达憎恶的是平庸,福楼拜憎恶的是愚蠢,而托尔斯泰憎恶的则是虚伪。

电影《伊凡·伊里奇之死》(1985)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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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伊凡·伊里奇之死》(1985)海报。

出于人情礼节,伊里奇的同僚不得不牺牲当晚的娱乐安排,前往他家吊唁。伊凡诺维奇不知道这种场合该怎么做,向遗体划十字时要不要鞠躬。在他眼里,死者的遗容显得比生前更好看,更威严,仿佛是在谴责生者。伊里奇的妻子出来请他去内室交谈。她一边掏出手绢哭泣,一边吩咐管家处理事务。托尔斯泰这样描写他们之间的谈话:“‘样样事情都得我自己操心,’她对正在翻阅桌上的照相册的彼得·伊凡诺维奇说。注意到他的烟灰快要掉到桌子上了,她就马上把一个烟灰碟子递过去。”

在托尔斯泰的所有小说中,像这样出色的人物细节描写数不胜数。伊里奇的妻子既要表示不胜悲痛,又要时时注意场面,这完全符合一个上层妇女的做派。她诉说伊里奇临终时的痛苦,然后才道出她真正关心的事。她其实很清楚丈夫去世后能有多少抚恤金,她想知道的是,还能不能多得到一点。当她知道这事很难办到时,随即就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伊凡诺维奇如释重负,告辞后便赶往另一家去打牌。仆人盖拉西姆送他出门,对他顺口说的安慰话回答道:

我们大家迟早都要走这条路的。

在托尔斯泰笔下,对于人的必死性,底层人往往表现得更坦然,而上流社会的人却极力回避,拒绝承认死亡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这种自我欺骗在托尔斯泰看来乃是最大的虚伪,在活着之外,他们没有任何更高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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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的青年、壮年和老年时期。

人应当怎么活着?

伊凡·伊里奇的一生是平淡无奇的,因而也是最可怕的。他出生在贵族家庭,从小就获得大家喜爱,聪明、优雅、活泼、随和,成绩很好,举止得当。他不是阿谀逢迎的人,但善于处世,他很清楚自己此生应达到什么目的,那就是一步步爬上高位,老来领很高的退休金。

毕业后他在外省得到一个官职,他忠于职守,廉洁奉公,偶尔也会参与官场胡闹,但他的随和与风趣处处能得到上司欢心,赢得大家的尊敬。此后,他被调到另一个省里,担任预审法官,开始重新建立社会关系。他的职位越高,越是平易近人。知道自己手握大权,又不滥用权力,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总之,他很善于交际,是一个堪称模范的官员,正是在这个新地方,他结束了单身生活,结了婚,因为大家都认为他应当结婚了。

但是,这场婚姻很快就令他感到失望,妻子怀孕后脾气变坏了,常常不顾体面,大吵大闹,他把全部心思都转移到公务中,婚姻在他就是一个方便,尤其是可以满足社会的要求。他的职务越来越高,事业也越来越成功,让他觉得生活毕竟是满意和正当的。这期间他又调到另一个省做检察官,薪水增加了,生活费用也更大了。夫妻间偶尔的和解成为暂时停留的小岛,但更多是冷漠。在同学彼得·伊凡诺维奇的推荐下,他调到彼得堡,在司法部担任了一个高级职务。

在布置新家时,他不慎从梯子上摔下来,但很快就过去了,一切又都顺顺当当,变得轻松、愉快。多年后重读这篇小说,我发现托尔斯泰在这里已埋下伏笔。接下来,伊里奇先是感到腰部不适,嘴里有股怪味。他的脾气也变坏了,夫妻吵架成了家常便饭。妻子发现丈夫脾气坏是由于身体不适,于是自悲自怜,更加恨她的丈夫。伊里奇感觉自己情况不妙,医生看着他的神情,就像他在法庭上看着嫌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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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伊凡·伊里奇之死》(1985)剧照。

周围的人都不理解他,仍然照常生活,这让他痛心万分。他变得愈加狂怒,家人整天忙着拜客,她们的关心在他眼里全是虚假,心里都在怪他添了麻烦。就连同事的善意玩笑也让他产生猜疑,他们似乎都在等他空出位置。他独自站在深渊边上,没人了解他,怜惜他。内弟上门看见他时的发楞,更让他惊恐万分,知道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已经病得很重了。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想到死亡。他极力抗拒死的念头,认为他人的死都是自然的,而他自己的死却是不自然、不真实的。

托尔斯泰详细地描写伊里奇的心理,伊里奇试图做点别的事,以便忘记疾病,但病痛总会不时发作。现在,所有人都希望得到解脱,只有仆人盖拉西姆平静地侍候他,扶他起来吃饭,整个晚上让他把脚搁在自己的肩头,好让他减轻一点痛苦。生病的人常常恨他人活得健康快乐,但盖拉西姆的健壮身体却没有让伊里奇反感,别人都在欺骗他,只有盖拉西姆怜悯他,毫不勉强地帮助他,并且认为死亡是很自然的,没有必要掩饰事实。当伊里奇对他表示感谢时,他直截了当地对伊里奇说:“我们大家都会死的,这一点点麻烦,我有什么可说的?”

为什么人们往往会觉得,对一个快死的人说安慰话是很困难的事?这是因为,当你在安慰他人时,不是像盖拉西姆那样,把自己包括进去,而是仿佛自己是个例外。这也是伊里奇从前看到他人不幸时的想法。所以,他对妻子的责难是不公平的。当伊里奇满含希望地看着大夫离去,目光是那样凄惋时,妻子忍不住哭了。继续活着的人毕竟还要活下去,他看到妻子穿着晚礼服出门,说是要去剧院看戏,“她丰满的胸部由于戴了胸罩而高高耸起,脸上搽了脂粉。”又惹得他生起气来。

当所有人都不在房间里时,伊里奇忍不住抽泣起来。毕竟面对死亡,每个人都是绝对孤独的,无人可以代替,最亲的人也不会陪着你去死,这是人生最可怕的地方。“他哭他的孤立无援,哭他那可怕的孤独,哭人心的狠毒,哭上帝的残酷,还哭上帝根本就不存在。”请注意,在这篇小说里,托尔斯泰将伊里奇写成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理性主义者,作家想必也读过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录》,这位十七世纪的法国启蒙思想家认为,死是一种恶,对它的蔑视是不真实的,理性至多能暂时转移我们对死亡的注意力,但理性太软弱了,反而会向我们揭示死亡的全部可怕和恐怖。

无论高贵还是卑贱,人人最后的结局都一样,终归于尘土。这就是理性之所以无法解决人活着的意义,尤其是生死观的原因。西方历史上许多著名人物在临终时,往往把死亡看成是一个单纯的终结。苏格拉底在最后时刻说:“我去死,你们去活。这两条路哪一条比较好,谁也不清楚。”哈姆莱特对好友说:“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堂吉诃德则对周围人说:“我自己觉得死就在眼前了,希望到时心地明白,人家不至于说我糊涂一辈子,死也是个疯子。”苏格拉底是个理性主义者,哈姆莱特和堂吉诃德代表了文艺复兴时期人的觉醒,他们都对终极问题不予回答,托尔斯泰则想通过死亡来透视生命的真相。

所以,托乐斯泰没有进一步探讨死亡,而是转而讨论人应当怎么活着。直到此刻,作家都是在描写伊里奇病后的心理活动,现在情节发展需要一个转折,一个启示,让灵魂之光照耀进小说。伊里奇在病痛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你要的是什么?”他要的当然是活下去,那个声音又说:“像你以前那样活着就算舒适而愉快吗?”也就是说,伊里奇一生操劳而获得的金钱、地位就是幸福吗?如果这是幸福,那么,当死亡来临时,幸福也就消失了,这幸福也太不长久和可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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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在耕地,1887年。

向死而在

人活着都得有一个目的,无论这目的是什么,否则人们就会感到迷惘。伊里奇一生的追求并不过分,人人都是这样想的。但是,死亡总是使生命的全部目的失去意义。“要是生命就这么可怕,这么没有意义,那么为什么我必须死而且还死得这么痛苦呢?这里一定出了什么差错了!”接连几天,伊里奇躺在床上,他的精神比肉体还要痛苦,回顾自己的一生,他突然想:“要是我的全部生活真的都错了,那又怎么样?”就在这样的反思中,他发现,他一生所有的成功都是毫无价值的。

没有人能像托尔斯泰这样把一个人临终前的场景表现得如此真切:

整整有那么三天,时间对他来说是全不存在了。他挣扎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口袋里,这是一种看不见而又无法抗拒的力量把他推进去的。他就像一个被定了死罪的人在刽子手的手里挣扎着那样,明知道他是挽救不了自己的。他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尽管他使出全力在抗拒,他还是在越来越接近那个把他吓坏了的结局。他感到,他的痛苦都是由于他被塞进那个黑洞洞里,而更痛苦的是,他被塞进去时未能把方向搞对。之所以未能把方向搞对,是因为他相信他的一生是正当的一生。这个为他的生活辩护的理由死死地抓住他不放,这就使他不能顺顺当当地落下去,使他受到最大的折磨。

伊里奇终于明白,他以往的生活都是“不对头”的,尽管什么是对的生活,他已经来不及弄清楚,更来不及纠正了,因为生命不能回头,不会给你任何机会。他为给亲人造成痛苦而请求他们宽恕,以便把他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也使自己得到解脱。作家让伊里奇在临终前仿佛得到某种启示,高声喊道:“多么欢乐啊!”就像人们编造歌德临死前说出“多点光!”,托尔斯泰的仪式感同样强烈,给伊里奇的临终安排了一个庄严的排场。

不管怎样,伊里奇虽然是个兢兢业业的平庸官僚,一生没做过多大善事,也没干过什么恶行,但他比许多人都要有心。他终于看清了社会的虚伪,从他最后的心理活动,读者能得出托尔斯泰未说出的话:幸福在自己心中。最后时分,“他吸了一口气,在叹息中间停住,伸直了身子,死了。”对于现实主义文学来说,死亡往往意味着终结。就这样,托尔斯泰在这篇小说中通过人性体验到死亡,又通过死亡考察了人性。

尽管托尔斯泰在《忏悔录》中已提到理性的局限,但《伊凡·伊里奇之死》仍然是理性的心理演绎,我们视之为幸福的许多东西未必是真正的幸福,到头来一切都是虚幻。就像俄罗斯的一句谚语:人只需要三俄尺的土地。在伊里奇身上,已经显露出托尔斯泰的“忏悔贵族”形象。我想,无人会怀疑托尔斯泰的真诚,他晚年舍弃家产,离家出走,最后猝死于一个小火车站,他那朴实无华的墓地被茨威格誉为“世间最美的坟墓”,这可以说是回应了伊里奇的反思,也体现了作家本人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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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托尔斯泰:逃离乐园》,作者:[俄]帕维尔·巴辛斯基,译者:何守源,版本: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 2023年7月

这篇小说不禁让人想到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托尔斯泰去世(1910年)后十七年,海德格尔发表了这部哲学著作,仿佛是在回应托尔斯泰的“人应当怎么活着”。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基于理性,而不是宗教,将死亡作为一个无限接近的终点,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然后反过来体察生命的全过程,从而发现本真的生存。所谓向死而在,正是托尔斯泰这篇小说的主题。

我发现,无论是托尔斯泰(至少在这篇小说中),还是海德格尔,他们对死亡的思考都带有某些东方的色彩,即在死亡的深渊前停下脚步,没有继续沉入黑暗。死亡的意义只是在于对生存的思索,要么是托尔斯泰的博爱,要么是海德格尔的诗意栖息,都是在回答什么是真正的人生。然而,另一方面,在现代人眼里,生与死终归是绝然不同的,大多数人都是伊凡·伊里奇,只要还活着,就很少有人会放弃世俗价值的追求。

重读《伊凡·伊里奇之死》,我仿佛听见托尔斯泰那飘散在茫茫时间中的微弱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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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1908年。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景凯旋;编辑:张进;校对: 柳宝庆。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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