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巴尔扎克没到过中国,他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不算深入,但相比当时中国人对法国的了解,我们就没资格苛责他了。

巴尔扎克对中国了解最深的是纸。在长篇小说《幻灭》中,他对中国的造纸方法极其艳羡,从造纸原料,到制作成本,再到纸的品质成色,简直是造纸术的科技论文。他曾经投资经营印刷厂,书中对印刷业的描写相当细腻,可是他自己的印刷厂却倒闭了,这让他债台高筑。

一个叫波尔热的画家,曾经借钱给巴尔扎克。然后画家到中国旅游去了,回来后巴尔扎克还不上钱,就答应写一篇文章抵债:介绍画家到中国创作的画作,这就是数万字的长文《中国与中国人》,作于1846年

在这篇文章中,巴尔扎克以作家的笔触,写出了中国的风俗文化,这有别于历史学家和哲学家。比如他在文中说:“中国人有许多发明创造,可是他们墨守成规,总是恪守五千年来取得的那些成果”,“这个民族在原地打转,毫无变化”,这样的断语很少,他通篇的注意力,在于一个“神奇而有趣的中国”,同时总是讥刺一下法国

1、巴尔扎克敏锐地发现,中国人在文艺方面,首先注重的是形式,其次才是思想,或者说,把思想嵌入形式之中。“整个中国都采用这样的方法”。

在中国,使我们的旅行家最惊奇的头一件事,就是有大量的铭文。中国人到处都写些宗教箴言和戒律,城墙上、岩石上、房门口、柱头上、窗板上、门窗的披檐上、遮帘上,处处都有…..

可惜巴尔扎克不懂中国文字,更谈不上懂书法,但是他能首先抓住中国美学的要素,很了不起。

然后他嘲笑法国:“我们在墙上写什么呢?治脏病的偏方野药,揭示妨害风化的法令决定……或是寻犬启事等等”,还有“到处张贴的闲人免进”,而这样的告示毫无效力。

2、在中国,“向来注意解决给人民提供廉价生活的重大问题”,法国“对这些问题应当认真加以研究。”

二三百个中国的小制钱才能换一个法国法郎,而他们那里的工钱有时只有两三个制钱。

然后他转到法国,“我们的政治家应当把这一条格言铭记在头脑里:一个国家是否富有,并不在于它把很多钱从一个钱箱转到另一个钱箱,而是用很少的钱就能买到许多食物。”

3、中国的房子非常便宜。

有的中国人把船当作房子,没有船的人,在两艘船之间搭起来,也成了简易房屋。尽管地方狭窄,但是到处都有鲜花,“在如此贫困的氛围中重新找到一点诗意,我心里感到莫大的愉快”,“在破旧的小屋中,人人笑容满面”。

相比中国农民的破衣烂衫,法国农夫一样破衣烂衫,但是法国农夫却要缴纳房屋的捐税。“我们的税务机关赫赫有名,竟然想向农民出售阳光”,这样的话,竟然没有人斥之为“法奸”。

巴尔扎克想不到的是,中国的房子现在可一点都不便宜了。

4、触及鸦片战争。

他认为,中国始终保持商业上的优势,在于制成品价格低廉。他说,英国人不论男女都养成喝茶的习惯,结果是不买法国的葡萄酒,专门买中国的茶叶!

贸易逆差的结果,是英国人兜售鸦片。巴尔扎克说:“不能否认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早的商人,而英国人不过是后来人。因此,英国从中国人那里夺取的一切,将来必然要加倍奉还。”

178年前,巴尔扎克就已经看到,中国商品的竞争优势,来自低廉的劳动力价格,来自人民的勤劳。“一斤茶叶要经过多少步骤……可是一斤最好的茶叶,在交易所广场只值四十法郎!”

今天我们的竞争优势,低廉的劳动力,仍然是一个因素,即所谓的人口红利。

至于他说中国人是最早的商人,看来值得商榷,乾隆时我们认为中华什么都有,不需要和外人通商,你有的,我们也有;你没有的,我们也有,英国人爱来不来,不来拉倒。如果早知道西方的奇技淫巧是科学,也就不必等到1919年的《觉醒年代》了。

5、中国的文官制度,“承认功绩和才干,是中国的立国之本”。

在中国,最高权力受到两方面的制约,一是受到某些等级的行政官员的劝谏权的限制,二是皇帝必须根据确定的标准在文人中遴选官员,他们都是经过科举考试而跨入这个阶层的。

巴尔扎克讽刺法国说:“这种称为贵族爵位等级的政治筛选办法,我们过去一直以为是我们创造的呢!”

中国对皇权的限制曾经很成功,到了宋代,士大夫甚至喊出与皇帝共治天下,可惜明代以后越来越完犊子。关于第二点,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建立文官考试制度的国家,可是科举制度废除后,民国很多年连官员考试制度也废除了,岂不是昏聩至极?

6、中国和英国的制造业和对外贸易都笃实可靠,法国毫无诚信可言。

他说,“这两个民族靠他们的诚实和正直获得实力,在全世界取得成就,他们的产品胜过其他所有的产品。”

话锋一转:“相反,法国在贸易和制造商毫无诚实可言,这种愚蠢的行为曾造成国家的衰败。”

一个巴黎的法国人无论在中国订购什么东西,一旦商定价钱,他一定能如愿以偿,收到他所要的产品,在质量上或在制造上,都不会弄虚作假。

法国则相反,一切质量低劣、粗制滥造的产品都用于出口。

然后,巴尔扎克用了大段篇幅,控诉法国的产品。

7、这个极有趣的民族确实令人难以捉摸,他们每天都在上演喜剧。

在中国,每当英国商船起锚后,中国的舰长总要下令对商船发射几发炮弹,而这时候英国商船早已在射程之外了。随后,官吏就向皇帝呈上一份奏折:“蛮夷出现后,我天朝火炮略显雄威,彼等迅即逃遁”。

这个极其有趣的民族确实令人难以捉摸,他们每天都在演喜剧,而在欧洲,最有才华的天才人物也很难想出这等耗资巨大的戏。

这个民族表面上道貌岸然,却造就出最无耻的骗子

8、中国人的审美,包括了审“丑”。

巴尔扎克说:“中国的艺术极其丰富多采”,“中世纪前约一千多年,中国的理论便看到了丑所体现的巨大力量,而那时候在我们这里”,“却愚蠢地对浪漫派作家横加指责”。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在中国人的审美里,枯藤老树昏鸦,同样是美的境界。可是如今人们已经糊涂了,整齐划一的建筑,打印的字体招牌,统一的店面,哪里还有多样性。

枯藤一般的笔画,是美的,往往被视为丑陋。

而真正的丑陋,例如前面说的每天上演喜剧,走个“耗资巨大”的形式,却经常不以为丑了。

暴露丑陋的作家,也和巴尔扎克178年前说过的,被“横加指责”了。

巴尔扎克生于1799年,中国和他同年出生的艺术家是何绍基。巴尔扎克在创作他浩繁的《人间喜剧》时,何绍基在每天写文言诗,练书法,逛北京琉璃厂。

这是中国最遗憾的事,我们的作家们没人描写现实的丑陋,而同时代的西方作家,却用手中的笔,走向了批判现实主义,不但如此,他们还把眼光投向了万里之外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