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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威先生说在北齐后主高纬之世,汉人士大夫之领袖为祖珽。珽执政时颇欲整顿政治,重用汉人,为鲜卑亲贵排挤而去,继之汉人士大夫崔季舒等被诛杀。北齐政治终于上不了轨道以迄于亡。

案这里牵涉的事情太多,为眉目清晰起见,要分两段来讲,先讲祖珽如何逐步掌权,再讲祖珽的最终失败和崔季舒等的被杀。

祖珽有篇颇为详尽的传,见《北史》卷四七,并录入今本《北齐书》卷三九,说他字孝徵,范阳遒人,其父祖莹在北魏时“以文学见重”,确是个系出士族的汉人。祖珽本人“天性聪明,事无难学,凡诸伎艺,莫不措怀,文章之外,又善音律,解四夷语及阴阳占候,医药之术,尤是所长”,是个多才多艺的文士,因此曾先后见赏于高欢、高澄、高洋父子兄弟,只缘“不能廉慎守道”,贪污盗窃,多次被贬责。祖珽之被重用,是在北齐朝政败坏的世祖武成帝高湛和后主高纬父子之时,《北史·祖珽传》记其事说:

珽善为胡桃油以涂画,为进之长广王,因言“殿下有非常骨法,孝徵梦殿下乘龙上天”。王谓曰:“若然,当使兄大富贵。”及即位,是为武成皇帝,擢拜中书侍郎。……〔和〕士开忌之,出为安德太守,转齐郡太守。以母老乞还侍养,诏许之。……寻为太常少卿、散骑常侍、假仪同三司,掌诏诰。……时皇后爱少子东平王俨,愿以为嗣,武成以后主体正居长,难于移易。珽私于士开曰:“……宜说主上云:襄、宣、昭帝子俱不得立,今宜命皇太子早践大位,以定君臣。若事成,中宫少主皆德君,此万全计也。君且微说,令主上粗解,珽当自外表论之。”士开许诺。因有慧星出,太史奏云除旧布新之征,珽于是上书,言:“陛下虽为天子,未是极贵。案《春秋元命苞》云:‘乙酉之岁,除旧革政。’今年太岁乙酉,宜传位东宫,令君臣之分早定,且以上应天道。”并上魏献文禅子故事,帝从之。由是拜秘书监,加仪同三司,大被亲宠。既见重二宫,遂志于宰相。先与黄门侍郎刘逖友善,乃疏侍中尚书令赵彦深、侍中左仆射元文遥、侍中和士开罪状,令逖奏之。逖惧,不敢通,其事颇泄,彦深等先诣帝(武成帝高湛)自陈。帝大怒,执珽诘曰:“何故毁我士开?”……乃鞭二百,配甲坊,寻徙于光州。……乃为深坑,置诸内,苦加防禁,桎梏不离其身,家人亲戚不得临视,夜中以芜菁子烛熏眼,因此失明。

这是祖珽第一次从得宠到失势。其所以得宠是先结纳高湛,继又勾结和士开支持高纬受内禅,这自然谈不上代表汉人利益和鲜卑斗争。失势则由于想当宰相而反赵彦深、元文遥、和士开不成。这赵彦深是汉族文人,见前引《北史》卷五五本传。同卷《元文遥传》说文遥是“河南洛阳人,魏昭成皇帝六世孙”,“敏慧夙成,……时有人将《何逊集》初入洛,……文遥一览便诵,时年始十余岁”,是鲜卑而早就汉化者。祖珽反他们当然也不是反鲜卑。《和士开传》见《北史》卷九三《恩幸传》,说“其先西域商胡,本姓素和氏”,这素和氏据《北朝胡姓考》内篇“内入诸姓·和氏”条考证,应是鲜卑素和国的归化人,士开可能“先世本素和国人,徙居西域,或本出西域,归魏后赐姓素和”。但从此和本人之“幼而聪慧,选为国子学生,解悟捷疾,为同业所尚”,以及“武成好握槊,士开善此戏,……又能弹胡琵琶,因致亲宠”,说明他是既受汉化又经西域化,遂擅长西域诸伎艺而为高湛及高纬两朝所宠幸。祖珽反他同样不能说反鲜卑,何况二人前此还相勾结。

高湛死去,后主高纬完全掌权,这时发生赵郡王高叡和娄定远、元文遥反对和士开而失败的事情。高叡是高欢弟高琛之子,娄定远是娄后弟娄昭之子,事详《北齐书》卷一三《赵郡王叡传》、《北史》卷五四《娄定远传》以及《元文遥传》《和士开传》,祖珽没有参与。但这时祖珽也重新起用,如《祖传》所说:

后主忆之,就除海州刺史。是时陆令萱外干朝政,其子穆提婆爱幸,珽乃遗陆媪弟悉达书曰:“赵彦深心腹阴沉,欲行伊、霍事,仪同姊弟岂得平安,何不早用智士邪?”和士开亦以珽能决大事,欲以为谋主,故弃除旧怨,虚心待之。……入为银青光禄大夫、秘书监,加开府仪同三司。

陆令萱、穆提婆母子事迹见《北史·恩幸传》。说“穆提婆本姓骆,汉阳人也”,很可能出于《魏书·官氏志》鲜卑“他骆拔氏。后改为骆氏”的骆氏,见《北朝胡姓考》内篇“内入诸姓·骆氏”条考证。但其“父超以谋叛伏法,提婆母配入掖庭,……后主在襁褓中,令其鞠养,谓之干阿妳,……令萱奸巧多机辩,取媚百端,宫掖之中,独擅威福,封为郡君,和士开、高阿那肱皆为郡君义子。天统初奏引提婆入侍后主,朝夕左右,大被亲狎,无所不为,遂至尚书左右仆射、领军大将军、录尚书,封城阳郡王。……令萱又佞媚穆昭仪,养之为女,是以提婆改姓穆,及穆氏定位,号令萱曰太姬,视第一品”。这实在是佞幸一流,说不上存在什么鲜卑的民族立场,否则祖珽这个汉族文人何敢通过他母子以求进用。

接着以高湛的第三子时任京畿大都督的琅邪王高俨为首,侍中冯子琮、治书侍御史王子宜、开府高舍洛、中常侍刘辟疆参加,动员京畿军士闹了场政变。先杀死和士开,还想杀陆令萱母子并取代后主高纬,高纬得宿将斛律光支持,政变乃失败,详见《北史》卷五二《齐宗室诸王·琅邪王俨传》和卷五五《冯子琮传》以及《和士开传》。事后祖珽与陆令萱继续勾结,如《祖传》所说:

和士开死后,仍说陆媪出〔赵〕彦深,以珽为侍中。在晋阳通密启,请诛琅邪王。其计既行,渐被任遇。又太后(高湛后胡氏)之被幽也,珽欲以陆媪为太后,撰魏帝皇太后故事,为太姬言之,谓人曰:“太姬虽云妇人,实是雄杰,女娲已来无有也。”太姬亦称珽为国师、国宝。由是拜尚书左仆射,监国史,加特进,入文林馆,总监撰书。

斛律光反对祖珽,祖珽和陆令萱又通谋冤杀斛律光及弟斛律羡并子侄,详见《北齐书》卷一七《斛律光传》。斛律光父斛律金有传在同卷,说是“朔州敕勒部人”,《魏书》卷一○三《高车传》说高车“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其种有斛律氏,详《北朝胡姓考》外篇“高车诸姓·斛律氏”条,陈寅恪先生《讲演录》并指出其属于西部鲜卑。但祖珽此举既有陆令萱合伙,自仍不能说是汉人在反鲜卑。

接着祖珽求为职掌禁卫的领军又取得胜利,事也详见《祖传》。说反对者有侍中斛律孝卿、尚书右仆射高元海,孝卿、元海失败,“珽列元海共司农卿尹子华、太府少卿李叔元、平准令张叔略等结朋树党”,除诸人外任,“珽自是专主机衡,总知骑兵、外兵事”,“委任之重,群臣莫比”。这斛律孝卿有传见《北齐书》卷二○,说他“少聪敏几悟,有风检,……自赵彦深死,朝贵典机密者,唯孝卿一人差居雅道,不至贪秽”,则亦已汉化,自不致站在鲜卑立场来反祖珽。高元海传见《北史》卷五一《齐宗室诸王传》,说“元海后妻,陆太姬甥也,……武平中与祖珽共执朝政,元海多以太姬密语告珽,珽求领军,元海不可,珽乃以其所告报太姬,姬怒”,则与祖珽无非也是权势之争。至于尹子华、李叔元、张叔略自均是汉人,而悉为祖珽所摈斥,则说祖珽此举是反鲜卑更不能成立。

总之,祖珽从得宠到失势到再得宠,驯至参预中枢政事兼绾兵柄,以及其间各种人物的勾结倾轧,实无一不是为了争个人权势而并非闹民族矛盾,不存在汉人与鲜卑之争。

本文节选自《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