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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来源:Unsplash

前情提要

夏予珍在疯狂的表象下看到了罗颖的坚韧,也体会到了她身为母亲的绝望。关键物证的获取和吴鑫手记的发现,也即将让夏予珍拼凑出吴鑫被害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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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流

08

路上夏予珍一直在用手机搜索思康保险和哲峰医药的相关信息。

“这个思康保险是五年前在承源市注册的,业务范围目前也只在承源市。我刚刚了解到,这些财险公司做这种亏损业务的动力完全来自于公司的主动亏损。要是和哲峰这种大公司合作,更大的可能是哲峰自己需要这样一家隐蔽的小公司来承接他们的一些业务。”

夏予珍一边说,一边把她看到的关于两个公司的信息发到胡小海手机里。

“你看我发给你的这些新闻,哲峰医院原本是非营利性医院,但是在前年转为了营利性。和社会资本通过收购方式收购公立医院不同,‘非营利’民办医疗组织变‘营利’的法律路径现在还不清晰。”

胡小海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些信息,感慨了一句:“小夏姐,你太厉害了,怎么这些法律都懂?”

“我在承源儿科那会儿,哲峰公司也融资进入了我们医院,所以听说过一些类似的事情。你刚刚提了一下税务的事,我才突然想到,非营利医院都是有免税政策,但是营利性的就没有了。”

胡小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来更感觉他们是因为税才……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哲峰?”

夏予珍摇了摇头:“这毕竟是保险业务,还是要先去保险公司问。而且,哲峰公司除了出售医药产品,还和一些民间医药基金会、医学研究机构、人才教育机构有合作,辐射了整个健康产业链,水太深了。所以我们最好能从保险这端把事情搞清楚。”

“嗯,就听小夏姐的!”

两人按照网上搜索的结果赶到“思康保险”的公司地址:金马SOHO。但来到对应楼层,他们才发现这里只有一个空壳。

网上显示有两层楼的思康保险公司,其实只有一个办公室,楼层里剩下的办公室都是空的,办公室里唯一一个值班的女员工告诉他们,公司最近打算搬家,还没有确定新址,他们可以先留下邮箱,等搬家之后公司会邮件通知。

至于公司有什么业务、与哪些方面有合作,员工一问三不知,表示自己只负责留守。

这番话或许可以用来应对其他来“找麻烦”的客户,但对于夏予珍和胡小海来说,这些理由假到他们都不愿反驳:空荡荡的两层办公楼里弥漫着一股建筑材料味,隔壁办公室甚至只刷了个大白,还保留着未经装修的状态。留守员工所在的办公室里,没有常规办公设备,只有一摞一摞的文件和电话本……

这哪里是在搬家,更像是已经跑路。

胡小海原本还想多问几句,但不断拨打来的电话让那员工自顾不暇。夏予珍便拉着胡小海离开了。

走出办公楼,夏予珍顺势拦了一辆车。“去哲峰医药公司。”

胡小海还没有从受挫的情绪里走出来:“姐,这下完了。咱们两个‘白丁’,在这个小保险公司都碰壁,去哲峰能行吗?”

“只能碰碰运气了,虽然不愿意走关系,但这节骨眼上……”夏予珍嘟囔着,在手机里点开了和施宁的对话框,一边编辑短信一边对胡小海说,“我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学姐,现在是儿科专家,她和这个公司有很多合作,而且……她丈夫是哲峰公司的高层。”

胡小海一听,瞬间硬气了起来:“那哲峰不就是咱姐夫的公司吗?这事儿妥了!”

夏予珍哭笑不得。“但我不能保证这层关系能派上多大的用场,只当先探探路,等刘队回来再好好计划一下对这两家公司的调查。”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行驶到了哲峰医药门口。施宁也回复了消息,她把自己的“VIP出入证”拍照发给了夏予珍。

凭着这张照片,门口保安果真一下子就给两人放行了。

穿过一片开阔的花园和地上停车场,他们来到了极具科技感的蓝色办公楼前。望着这些在北安县看不到的城市景观,身边的小海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进入一楼大堂,两人走向前台。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孩见状站了起来。夏予珍突然想起了郭文如。她差点忘记了,郭文如之前入职做行政的公司,就是哲峰。

“二位好,请问找哪位?”前台问道。

“你好,我们是北安县公安局跨区域专案组的,想来了解一些你们公司和一家叫‘思康保险’的外部企业合作的情况,请问找哪位负责人比较方便呢?”夏予珍问道。

听到是公安局的人,前台略微有些不知所措,她想了想答道:“和外部企业的合作情况,应该要找外务部的人吧……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还是先请示一下我们部门领导,二位请稍等……”

这个前台女孩的领导应该就是郭文如之前的领导吧。夏予珍总觉得这些事隐约有些巧合——高森、郭文如,现在再加上吴鑫,他们竟然都和哲峰有牵扯,就像无数个线头渐渐收束在了同一条线上……

几分钟后,前台女孩联络完毕,抬头对两人说:“请二位先去大堂那边的沙发稍作休息,我们领导这就过来。”

没过一会儿,一个穿着西装、带着银边眼镜、约莫四十岁的男人走了过来。

“您好,我是哲峰医药行政处的主管,我叫付伟才。”

一身斯文打扮,但他脸上堆积的笑容让夏予珍很不舒服。

“您好,前台员工应该跟您说过我们的身份了,我们来是想询问一下贵公司是否和一家叫‘思康保险’的公司有合作项目。”

“哦……公司的外部合作项目我不太了解。您先出示一下证件,我再帮您安排。”付伟才快速应对道。

没等夏予珍说话,胡小海就带着一股“虎劲”大声说:“我带了!”

他气势十足,还沉浸在“姐夫是公司高管”的预设里。他从背包里往外掏出证件,公务员证、北安县公安局工作证,甚至还有跨区域调查证明……一股脑都塞给付伟才。

付伟才没有仔细看,就轻笑着还给了胡小海。“我说的证件,是警官证和执法资格证。”

胡小海愣了一下:“我们不是警察。”

“那就没办法了,您要问的或许涉及我们公司的商业机密,没有证件我们也没办法配合,请您谅解。”

夏予珍说:“我们不问什么商业机密,是因为我们手头案件的被害者可能持有思康保险的保单,我们只问跟这个保单有关的事。”

“呦,保单啊,这事您应该去问保险公司呀。”付伟才拿出跟人打了多年太极练就的油滑本领,他是铁了心要把两人送走了。

他继续装出迷茫的样子,“差点忘了问……您二位没有公司的卡,是怎么进来的?”

夏予珍拿出手机给付伟才看施宁的VIP证件照片。“施宁是我学姐……”

“嗐!这个证那个证的,都不如您早说是安总的熟人呀!”

付伟才立刻换上了另一张笑容面具,脸上的褶子又重了些。“麻烦您稍等片刻,我马上联系安总。不过他下午有别的日程,我看看能不能……”

“不用麻烦安总,我们只是想知道你们和思康保险到底有没有业务合作而已。”夏予珍说。

如果真的把“安总”喊过来,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毕竟越往高处往往越难挖到关键线索。看夏予珍很随意的样子,付伟才放下了一些警惕,笑容逐渐松垮,神情僵硬起来。

“您要是不愿意见安总的话……那我只能说,据我所知,没有。”

气氛变得沉重而浑浊,双方僵持着,无论谁伸出试探的触手都会立刻碰壁。一番交锋下来,虽然已经得到了答案,但也得到了警告:在哲峰,没有过硬的关系,他们绝对不会透露关于这项业务的任何信息。

而这张保单对吴鑫来说一定很重要,不然他不会专门将这段碎片隐秘地藏在相片后,又在遗书里引导王文燕找到这本相册。

吴鑫的出租房里没有留存任何相关文件,而他藏起的也只是一段碎片而非保单原件,说明原件很可能已被销毁,或者落在了别人手里……只有找到这份原件,再由队里申请调查,他们才有筹码再次面对付伟才。

他们本该离开了,但夏予珍心里却不服气。面对付伟才这种老狐狸,也难怪郭文如当初会吃哑巴亏。夏予珍决定掉转方向,从另一个角度开攻:“付先生,您认识高森吗?”

付伟才并不惊讶,他叹了口气:“其实我还奇怪,一见面您居然没问我高森的事,我以为二位是因为他的事才找来的呢!”

“您为什么这么觉得?”

“高森是我的朋友,他帮我处理过一套房产,后来我们就成了哥们儿。他走了,警察不是应该来找我问问话、做做调查吗?但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等来警察,太奇怪了。”付伟才无奈地摊开手。

“他的随身物品和手机都被凶手清理了,警方掌握的线索不多。”

“难怪……哦,我可以提供线索!高森有个女朋友,叫郭文如,之前他推荐来我们公司上班,坐前台。但不知道怎么地,她做了两天就要辞职,其实挺让我在人事部那里为难的……我也是看在高森的面子上,没有计较。而且前台小姑娘这种算是公司的门面,常换常新,其实也挺好的,对吧?”

说着,付伟才再次带上了笑容面具,却怎么也遮挡不住那种越发浓烈的得逞感。付伟才主动提起郭文如,是在故意耀武扬威吗?是想表达,无论她查到什么他都有办法摆平的意思吗?夏予珍想到了吴鑫写下的关于三门峡的文字,神神鬼鬼前来人间争道,说的就是付伟才这样的人。

胡小海一头雾水,他不知道郭文如是谁,也不知道付伟才认识高森的事,而身边的夏予珍看着付伟才,一副想杀了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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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办公大楼,夏予珍紧紧盯着前方,脚步飞快。

胡小海吃力地跟在她身后。“小夏姐,你是不是发现那个付伟才有问题?怎么回事,快讲讲……”

“先出去再说。”夏予珍加快了步伐。

公司门前的花园此时像是变成了迷宫,灌木丛修剪得整齐圆润,却还是碍眼,三番两次猝不及防地突然横档在面前,她进来的时候还没有觉得这路竟然这么曲折难走。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摩擦声仿佛带着火星从身后传来,夏予珍肩头被猛地一推,她顺着那股劲向前趔趄了两步,待回头却见身后已经狼藉一片。

胡小海斜着栽倒在灌木丛里,大声呼痛。而离他们不到两米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的六座商务车,仿佛凭空出现的巨兽。

刹车的节点不及时又及时,刚刚好撞倒小海,却不至于把他撞飞或者碾过去。

夏予珍手脚瞬间变得麻木冰凉,她扑到胡小海身边查看。“小海,你没事吧?”

“身上,麻……”小臂和小腿上擦破了一大片皮,红色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

车窗不紧不慢地摇下来,里面是一个中年男司机。“您是夏予珍?”

“你怎么认得我?”

“施女士说你来公司了,派我送你。我远远看你走得那么快,就想追上,没想到……”司机波澜不惊,缓缓说着,看热闹似的向窗外探了探头。“那个兄弟没事吧,我送你们上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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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液室里,夏予珍守在胡小海身边,紧紧盯着输液室门口。自从她叫了救护车送小海过来,那个司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她忍不住反复回想那人的神情。她厌恶那种神情,似乎无论什么时刻都能用玩笑和看热闹的态度对待一切。那种神情不属于人,而属于伥鬼。

胡小海四肢都有较大面积的擦伤,在救护车上还吐了两口血,好在后来发现只是口腔粘膜破损。随着神经传输延迟的消失,小海逐渐感受到了浑身的刺痛,在急诊清洗伤口和消毒时更是被折磨得龇牙咧嘴。吊上生理盐水的时候,平时话多得停不下来的他终于疲惫地昏睡过去。

液体已经吊完了大半瓶,还没有人出现。夏予珍忍不住走到门口拨通了电话。

撞了胡小海之后,司机表示他的车也有损伤,留了电话号码给夏予珍,说自己要在原地等交警来。

“你好,我们已经到医院很久了,你什么时候来?”

“医院我就不去了哈。”

“什么?”

“需要多少医药费你给我留个转账号码就行。我给医院的熟人打过电话,说他没有任何骨折,体表挫伤大概也就百分之二到三,顶多算一个轻微伤,不构成刑事责任的。我这里也只是保险杠有点凹陷,不算什么大问题。这件事不用麻烦交警,私了就行。”

他把事情说得无足轻重的语气让夏予珍的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但在医院里又不好发作,只能阴阳一句:“你倒是挺懂鉴定标准。”

“嗯,我也知道标准是标准,人情是人情。你这个手机号能转账吧?我先给你转两千用着……”

司机挂断了电话,片刻后,她收到一条转账提醒。到账两千,转账人是“牛*华”。

她愣在原地,对这个名字的隐约记忆像要冲进脑海,却因为混乱的情绪而格外艰难。直到隔壁换药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护士从里面走出,光线穿过森森树影投射到走廊围墙,窗外的车辆鸣笛声也涌了进来……

牛某华……没错,当年吴鑫车祸的肇事司机,就叫牛继华。

在一片寂静的暗影中,纷乱的思绪开始轮番撞击她的神经。

如果他真的是牛继华,那是不是说明三年前吴鑫的车祸就和哲峰公司有所关联?那张被吴鑫藏在相册里的纸条,是不是某种对真相的呼喊?可是吴鑫车祸的事故认定和后期的裁判文书并没有什么问题,这又是为什么?

吴鑫到底想说什么?

于是,另一个名字最终突围而出——郑明山。郑明山说过吴鑫车祸后对他讲了一些话,致使他三番五次地对自己编故事,那些话一定是关键。

夏予珍等不及胡小海醒来,给他留了一张便签后就联络了郑明山,约他在清风茶室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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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上次见面不到五天的时间,郑明山的状态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憔悴不堪,简直称得上形容枯槁。

“菲儿的情况如何?”夏予珍小心地问道。

郑明山声音嘶哑:“她确诊为拉斯穆森综合征,已经出现了偏瘫的早期迹象,医院建议进行大脑半球切除手术……”

在夏予珍的印象中,很多家长一听这种手术的名称,不免担心影响孩子的智力和正常生活。但如果病程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手术最起码是先保命的选择。这其中的利弊医生肯定已经告知他了,于是她继续问:“那什么时候手术?”

“三万……八万……一共十二万……”

“什么?”

“手术费用八万,施主任三万,可是我怎么掏得出十二万……老家的房子卖不出去,问熟人借遍了也只凑到一半……”郑明山低声说着,不像在和她交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夏予珍不得不顺着他的思路。“什么叫施主任三万?”

“红包。”

“不可能,她开口问你要的吗,你不要自己给自己找压力,要相信医院和医生……”

这时,郑明山把自己的手机推过来,屏幕上是一个小儿癫痫患者家属交流群,有几条聊天内容就是在讨论红包给多少的问题。

一个家长说,上次手术前没有给麻醉医生塞红包,孩子后面出现了后遗症。

另一个家长说,其实只要给施主任就行了,施主任那边可以上下打点好。

又有一个家长说,但施主任的费用比较高,几千块的看不上……

看着这些对话,她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

“夏医生,我没有让你帮我的意思,我知道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是我对不起你……那些真相,我早就应该说出来。表面上是遵照吴鑫的意愿,但其实我心知肚明,就是我太懦弱了,我真的怕……”

夏予珍还在得知施宁暗地收受红包的震惊中,一时无言。郑明山却突然抬起了头。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还能被逼到什么地步呢。孩子要做开颅这么大的手术,我连手术费都没凑好,真不知道我还在怕什么……”

郑明山从包里掏出一份被压得平整的纸张,是那种熟悉的轻型信纸。只不过比罗颖家里的信札要厚很多。

“现在我说什么你可能都不会相信,但这是吴鑫的笔记,你们应该能检验出来字迹。这是他搬回北安县之前交给我的……

“就让他自己讲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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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鑫写下最后一篇笔记的前一天,是郑明山和吴鑫最后一次见面。而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共同战斗了整整一周,为了事故责任认定书的复核和交通行为方式鉴定的结果。

要想弄清楚那场复杂的事故,需要从2013年吴鑫入职红佳家讲起,因为那个事故现场除了司机牛继华和行人吴鑫,还有另一个“隐身人”——高森。

而这场事故,也是从吴鑫和高森成为同事后就开始酝酿了。

2013年,全国房价持续增长,一线城市的房产市场尤为火爆。而对于一个一穷二白的年轻人,房产中介这个行业提供了一条投身浪潮的快速通道。那年,28岁的吴鑫来到承源市,入职了红佳家房产中介公司。

红佳家在众多房产经纪公司中虽然不太起眼,但是因为有金牌业务员高森的领头,成交业绩放眼整个承源市也能排得上号。

刚来到公司时,所有同事们都表现得很热心,还为吴鑫举办了入职聚餐。饭店包房里,吴鑫向大家讲起他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

18岁至23岁,吴鑫在北安县四处打工,有时和母亲一起去外地承包贴瓷砖的活。后来母亲因为长年积劳身体出了问题,吴鑫开始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她。但是家里经济状况一直很紧张,母亲催促吴鑫不要守着自己,要想办法赚钱。

通过同学介绍,吴鑫了解到房产中介这个职业,于是他决定来到承源市闯荡。他明白自己从小性格腼腆,但是为了工作他会努力克服,多多学习,为公司开拓业务……

那时的吴鑫年纪不算小了,却因为之前一直生活在县城,整个人显得青涩懵懂。讲述这些经历的时候,时常会提到自己是“小地方来的”“没什么见识”“大家多指教”。

老板和高森都喝了很多,他们搂着吴鑫的肩膀,表示之后他就有人罩了。与此同时也教育他,我们国家是人情社会,中介是人情行业。要想在这里赚钱,没别的,一定要会做人,会来事。

酒气一阵阵扑在吴鑫脸上,他笑着点头,心里有了对所谓“人情”的初步印象:那是可以带来财富,但自己未必会喜欢的东西。

聚餐结束后,三公里的回家路,没有顺路公交车,他也不舍得打车。走在路上,看着面前摇摇晃晃的高楼,他笑了。他真的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路,无论多么难走,只要坚持和努力就一定能有收获。但他先收获的是一个被易拉罐绊倒的大马趴。整个人摔在盲道上,易拉罐里剩下的液体溅了他一身。这时,一双手把他扶了起来,原来是同事郑明山。

聚餐的时候,大家都围着老板和高森,只有郑明山像是有些局促,除了大家一起举杯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他拉着郑明山连连感谢……

“咱们顺路,一起走一段吧。”郑明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欸,好!”

回家的路上,吴鑫得知郑明山也是外地人,来了承源市后有一段时间两眼抓瞎,但时间长了,慢慢地也就熟悉了。他如今知道哪个市场货品最全、哪家板面最好吃、出行的时候坐几路公交车最方便,甚至还认识了一个在商场里金店上班的女朋友……

听着郑明山的讲述,吴鑫的眼睛再次闪闪发亮。

“嗯,我也想像你一样,慢慢在这里站稳脚跟,最好,也能找一个女朋友。”

“肯定能行。我已经攒了一点钱,过几年应该就够首付了,到时候就跟我女朋友求婚,然后把我妈也接来承源。”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高楼逐渐退去,窄街的矮房挤到身边。一个卖煎饼的小车停在路边,摊主正仔细地擦着铁板准备收摊。

“老板,还卖吗,我们想要两个煎饼。”

郑明山突然向老板招呼了一声,吴鑫愣在原地。

“刚刚在餐厅没吃饱?”

“嗯……这家的饼特别好吃,我请你尝尝。”郑明山略带羞涩地搓了搓手。

老板也粲然一笑:“你都夸我家的饼了,必须给你做……”

老板开始烙饼,吴鑫也期待地看着老板的动作,郑明山的表情却有些凝固了。在热腾腾的白气笼罩了他们的时候,他微微把头低了下去。

“吴鑫,你觉得高森那人,怎么样?”

“就见过几次面,还不太了解。”提到高森,吴鑫也开始笑得有些不自然。

“其实……来了咱们公司,基本就是跟着高森干,或者自己单干。”

“高森是领导吗?”

“不是,但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业务能力确实强,但他还认识很多大老板和大人物,所以他手里从来就不缺房子,甚至除了做中介还有很多别的赚钱门路,他是本地人,据说今年要在金湖门那个豪华小区换大房子了……”

“你也是‘跟着他干’的人吗?”

吴鑫问郑明山,却发现郑明山的头更低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倒不是想……但很多事确实没办法……不过你刚来……我觉得……你应该多注意点他。”

吴鑫看郑明山好像有些为难,便没多追问。这时老板已经做好了两个饼,两人分别接了过来,隔着薄薄的一层塑料袋,滚烫的饼让人只能两手倒腾着拿。

“这饼真好吃,下次有机会我再回请你吧……高森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吴鑫嘴里塞满了饼子,含混地嘟囔着,露出了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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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上班后,吴鑫得知店里有业绩考核和D点的制度。

业绩考核每季度一次,而D点就是生死线,如果考核期不能完成指定业绩,公司就自动解除合同。刚入职的他还不能做房屋置换业务,只能先进行租赁业务,对于租赁来说,D点的业绩是六千。

为了完成这六千的业绩,吴鑫一头扎进了工作里。他顾不上郑明山说的关于跟着谁干还有小团体那些事,只是完成指标就已经够他忙的了。

他先是拿着店里的业主资料打电话洗盘。但打电话的时间太早和太晚都会影响客户休息而被骂。所以那些不适合打电话的时间,他就拿着传单去公交站分发,跑各种楼盘“扫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发现潜在的客户就立刻迎上去。他并不善于社交和自我推销,刚开始的每次主动攀谈都会让他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更别说难免会被保安驱赶,遭遇年纪大的业主扔东西之类的情况……

有时候跑完一天都一无所获,他会独自钻进公园没人的角落,或者某个小店的最深处,慢慢地喝点东西,然后给自己打气。

那段时间,郑明山会在离店时塞给他一个小风扇,还会帮他整理已经打过电话的业主名单。吴鑫心里感谢他,一直默默想着,要在业绩达标后再请郑明山吃一次那天的煎饼。

到了发工资的这天,他不仅完成了任务,还超额完成了。他一个月签了九单,而公司规定每月签约超过六单,每多签一单,就奖励现金一百元。看到工资卡里满额的数字3000和手里的三百块现金时,他心里充斥着满足和喜悦,立刻用那三百块给王文燕买了一个腰椎按摩仪,然后在下班之前跑到那天他和郑明山一起经过的老街口,买了两个煎饼。

满头大汗地回到店里时,同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查看了一下打卡机,还好,郑明山还没有打下班卡。于是他把两个热乎的煎饼放在了办公桌上,绕到后面去了趟卫生间。

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正倚在走廊处,定定地望着墙上的业绩公示板,是高森。

看到吴鑫出来,高森立刻满脸笑意迎了上来。店里没有开灯,夕阳的余晖在高森周身勾勒出发红的光晕。他的笑意隐藏在阴影中,难以分辨细节。

“吴鑫,第一个月干得不错啊。”

“欸,都是靠大家指教和帮忙……”

“别谦虚,一定要有自信,你以后的晋升空间还很大呢。我感觉你小子和别人有些不一样,有种‘孤狼’精神,很不错!但一个人摸爬滚打是很累的,别忘了多向大家取取经。”

高森似乎是单纯在鼓励自己,吴鑫也稍微放下了一点戒备。

入职后的这个月,他每天打完卡就要外出跑客户,但每次他回店里,总能看到几个“资深经纪人”悠闲地坐着聊天,他们的业绩却一点都没有受影响。于是吴鑫也抱着学习的态度,低了低头。

“嗯,哥,你教教我呗。”

高森露出满意的笑容,“你现在做租赁,要想吸引到客户首先手里要有优质的房源。但你跑了这一个月,大概也知道咱们市里好点的楼盘就那么些个。所以你要学会‘广撒网’,傻子一样在小区蹲守,就算有八百个分身也不够用,效率还低。”

“说的没错……那该怎么‘广撒网’?”

“像微博啊、萌乐社区啊这些网络平台,一定要学会利用起来。哪怕上架房源或者购买推流需要花点钱,也是划算的。现在网上的东西本来就真真假假,你找到一套好点的房源照片,挂它十几个小区,不愁没点击。”

吴鑫愣了一下:“那不是骗人吗,客户一看房就会发现的。”

“你忘了刚入职的时候我们怎么教你的吗……最重要的是会来事,交朋友,结善缘。先加上客户微信,男的就捧捧臭脚,女的就嘴上抹蜜,放低自己的姿态。然后该带看继续带看,就算客户实地看了不满意,只要你会哄人、会说话,一般也不会过多苛责……

“万一你遇上个别不好相处的,我也还有很多别的办法……但前提是你不能继续做‘孤狼’。因为,不先放低姿态,就没有后面的那些办法。”

高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竟然直接在店里点燃了。

“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承源这地方是个什么烂摊子我最清楚,没什么不好解决的问题……而且我做了中介以后,从地段配套和规划、大街小巷的地图,到蜷在这里的所有阿猫阿狗的尿性,全都门儿清……”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然后又摸出一根烟,想往吴鑫耳朵上别。

但吴鑫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了两步。

“记住我说的话,放低姿态……OK?”高森收回了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开了。

他的阴影逐渐从自己身上退去,压迫感却丝毫未减,吴鑫就那么在原地呆站了好久。

等他走到外面大堂时,发现自己买来的两个煎饼已经被扔进了垃圾桶里。夕阳血淋淋地染透了整个空间,包括垃圾桶里那两个软塌的煎饼,丧失了温度,像两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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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森的房源开发量每月增加10%,客户流失率却不到1%,这样的成绩任何一个新人都望尘莫及。

但吴鑫也逐渐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方法。他总是设身处地为客户的实际情况考虑,比如在电话里听出了对方的烦躁和拒绝,他就不会再多浪费对方的时间;有业主急租的时候,他就加班筛选出合适的租客,尽量加快成交进度;在小区里做宣传活动时,看到下楼打水的老年人,他会主动帮他们把水桶搬上楼……即使没有高森那套“方法”的支持,他的业绩也在稳定上升。

大半年后,他晋升为和郑明山一样的普通经纪人,工资提升了,但D点也跳了一个等级,压力随之增长。

一天早上,由于熬夜看资料,吴鑫精神状态有些不好。进店之前,他看到马路对面不远处的转角有一家“扬帆早点”,正冒出阵阵温暖的白烟,于是走了过去。

吴鑫点了一碗馄饨、两根油条,在门口的小桌旁坐下等餐。

老板娘炸着油条,眼睛不住地往吴鑫这边看,她认得吴鑫的白衬衫和胸前口袋里露出来的工牌绳子。上菜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一声:“小伙子,你是中介吗?那边红佳家的?”

“是,您有想咨询的房产业务吗?”吴鑫条件反射地从自己包里掏出了名片递给老板娘。

老板娘看了看,笑着说:“你是新来的吧?我对这周边上班的人都比较熟悉,但之前没见过你。”

“我来了不到一年……但您放心!这附近的房子情况我都很清楚,业务已经熟练了,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是我的问题稍微有点难办……”

老板娘话才说了一半,他们身后的店里突然传来了哐当一声。回头一看,一个木凳倒在了地上,一个穿着连体裤的刚刚会走的孩子正扶着另一个小木凳的边,颤颤巍巍地看着那个被她撞倒的木凳。

哇的一声,孩子号哭起来。

油渍斑斑的后厨门帘瞬间被掀起来,一个年轻女人冲了出来。“没事吧?怎么了?让妈妈看……”

女人一把抱起了孩子,上下左右地看了个遍,确认无事后才放松下来,也注意到了门口呆看的老板娘和吴鑫。女人披散的头发遮挡着半张脸,面色土灰,像是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但她那双警惕的眼睛却像是闯入城市的野兽,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老板娘回过神来,继续跟吴鑫说:“哦,就是我有两套地下室,好几年了,一直想出租,就是租不出去。原本是一直给我店里的人住的,但你也看到了,孩子渐渐大了,不能一直住在那种潮湿又没光亮的地方,不过我们预算又有限……”

说着,老板娘示意吴鑫看向后面的那对母子。

“这应该不难,现在有很多外地来务工的人为了省钱,都不介意住地下室。至于找一套适合母子住的房子,那就更简单了……”

“主要是,你们红佳家没人愿意接我们的单子。我们每天要顾这个早餐店顾孩子,也没时间到处去贴广告或者找房子。”

“怎么会不接你们的生意呢……”

“冉冉姐,不用跟他废话!直说就行,这孩子的爸爸是高森!”

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后厨门口,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惊得吴鑫半天说不出话来。

半晌,老板娘才叹了口气:“这都一年了,他一直记恨颖子为了争取抚养费跟他打官司,不仅是红佳家,别的中介他也通了气,让他们都不要帮我们找房子……”

“所以,你们离婚了?”吴鑫小心翼翼地看向女人。

虽是小个子,但她身体里似乎充满了一点就着的愤怒又敏感的火苗。“没结过!我怀孕的时候他就不要这孩子,是我硬要生下来的,我不后悔,但也绝不向他低头。你要也是他的狗腿子就趁早走!”

吴鑫一噎。他没有加入高森的小团体,除了郑明山,和店里其他人交流也不多,这种私事自然从没听说过。了解了罗颖母女被高森遗弃后又多加刁难的种种事情,还有他在抚养费官司里耍的手段后,吴鑫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桌上的馄饨和油条直到凉透都一口未动。

他背起包,坚定地对老板娘和罗颖说:“你们放心,地下室我帮你们租出去,母女俩的房子,我也一定会找到。”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老板娘激动地几乎想握住吴鑫的手。

“这是我的工作,我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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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之后, 吴鑫就开始为老板娘和罗颖找房子。他去老板娘的两间地下室看过,那样的环境就算在地下室里也称不上好,除了降低价格或许很难租出去。他更没法想象的是,罗颖就是在这里怀胎十月,生下孩子,然后又将孩子养到这么大。

至于找新住处,他在网上挂出了信息,跑业务时也会留意有没有合适的房子。但她们给出的预算只能负担从这个破旧的地下室搬到另一个略新些的地下室。

他始终没有向店里任何人提起这两个客户,更没有向高森透露。只是每次打照面,他总是难以控制自己对高森露出愤恨的表情。就算怀孕是个意外,就算已经没有感情了,他也无法原谅一个如此抛弃亲生女儿的人。

几乎每天早上,他都会去扬帆早点吃饭,顺便把自己找到的租客和房源信息分享给老板娘和罗颖。罗颖对他的态度也逐渐发生了改变,从警惕地观察,到认真听他说的每句话,甚至会提前准备好馄饨和两根油条,等着吴鑫过来,看看他有没有带来新房源的信息。

吴鑫狼吞虎咽地吃早餐时,她会帮他递餐巾纸,轻声劝他慢慢吃,有时候还会在他的馄饨里默默加一个茶叶蛋。

来到承源的这段日子,吴鑫每天都要见无数的人,冷若冰霜的、横眉竖目的,也有礼貌善意的……但是从来没有人给他现在这种感觉。罗颖不仅和他一样是一个异乡漂流的人,还是能带给他家一样感受的人。最让他心生柔软的,还是高兴。

那天,他带一个租客去地下室看房,不出意料,即使免除中介费再让三百块的价格,租客也不愿意接受。临近中午,吴鑫失魂落魄地回到扬帆早点,顺便给高兴带了新上市的芒果小蛋糕。早点铺一天的收尾工作已差不多结束,罗颖和高兴正坐在前厅吹风扇。

“高兴,叫叔叔。叔,叔。”

吴鑫坐到两人身边,微弱的凉风拂面,不知不觉间吹散了浑身的疲惫。

他看罗颖抱着高兴,怀里还垫了好几层口水巾,把高兴包得像个花花绿绿的小礼物。越看越觉得可爱,他不由得轻轻伸出手想要逗逗高兴。柔软的小小的指头卷曲着,一晃一晃中碰到他的手。

“叫叔叔……”

罗颖还在轻声教高兴说话,高兴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吴鑫,一会儿追随着一只飞虫,或者街上飞驰而过的闪亮轿车。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有着平等的好奇,投去平等的注视……

“高兴,叔叔在给我们找一个家呢……”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让他觉得坚硬的世界开始融化,甚至让他想通了很多事情的意义,他走到今天的意义。

父亲早早在工地去世,他总觉得自己是为了母亲在奋斗。但原来他是为了让自己和母亲拥有一个家。一个房子不是家,但只要她们在一起,那就是了。

未完待续,下周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