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至天生不喜交际，以至于大学快毕业了，他才认识小太阳一样热烈的杜晗。
那是学院组织的毕业旅行，畜牧专业和兽医学院联合出游，包了四辆大巴车，从广州到北海。
到达目的地是下午三点，辅导员要大家抓紧补觉，说晚上会有惊喜。
下榻酒店在涠洲岛附近，宋至和同宿舍的一个舍友住一间。
八点多，睡迷糊的宋至听到忽远忽近的嘈杂声，同住的舍友将他拽起来，说去参加篝火晚会。
沙滩上乌泱泱一群人，有熊熊燃烧的篝火，有一个小型舞台，六月的海风带来闷湿潮气。
震耳欲聋的音乐之下，年轻男女挎着胳膊围着篝火转圈，宋至被裹挟进去。
倏地就安静了下来，辅导员攥着话筒做煽情演讲，当做离别的前奏。
原本伤感的气氛，在最后辅导员苦着脸说经费不足，不够请专业演员时全线崩盘。
辅导员要大家有才艺的上才艺，宋至就被舍友推了出去，说他弹一手好吉他。
宋至摆手拒绝，弹吉他是他的小爱好，水平不错，可他不习惯于人前表演。
杜晗就是此刻出现的。
她穿修身的小黑裙，缎面光泽勾勒出她清瘦身形，长发用银簪挽成一个髻斜在脑后，火光映照下的脸素白，只有唇上的浆果色能看出她略施粉黛。
她大剌剌朝宋至伸手：“你弹吉他，我给你伴舞，这样就不是你一个人表演啦。”
女生都不扭捏了，宋至怎好再推脱，只能硬着头皮回房间，取出他心爱的吉他。
2
有些人大概是有天生的默契，简单沟通后，宋至拨动琴弦，杜晗在篝火边蹁跹。
围观的男生吹起响亮口哨，宋至忽然就红了脸，觉得轻薄了杜晗。
一曲毕，杜晗的长发有几缕散落下来，她麻利地重新挽回去，喘着气和宋至说合作愉快，宋至的心就在那一刻漏跳一拍。
后来大家围着篝火做小游戏，宋至悄咪咪问舍友跳舞那姑娘是谁，舍友先讶异，而后了然，笑他铁树开花。
舍友给宋至普及热知识：“杜晗是畜牧专业的名人，听说以前学舞蹈的，别看她娇小柔弱，给牛马羊看病可不含糊。”
动心来的猝不及防，宋至性子绵软，可不耽误他行事果断，于是旅行一结束，他就托舍友问到了杜晗的手机号。
毕业前夕的一见钟情蕴含惊喜和浪漫，宋至约杜晗吃饭，饭桌上表白：“我比较闷，所以这四年很少和人接触，要是……要是早和他们一样知道你的大名，肯定早就会喜欢你。”
他们吃西餐，杜晗握着刀叉慢条斯理：“既然知道我小有名气，你怎么就能断定我单身呢？你不先问问我有没有男朋友的吗？”
宋至懵：“那……那……你有男朋友吗？”
杜晗突然就笑起来，眼睛里是小鹿样的灵动。
她说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哪有时间谈恋爱，做梦也没想到毕业前还能碰到相契合的人。
宋至不傻，从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了双向奔赴的味道。
赶在离开大学校园前收获一段感情，大家都说他们是反其道而行，毕竟多数人是在这个时间节点走向分岔路口。
毕业季事多，除去答辩之外，宋至要和之前实习的宠物医院确认正式合同，杜晗则做好了回郑州老家兽医站的准备。
白天各有各忙，晚上俩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再手牵手绕操场走一圈又一圈。
他们混在一帮学弟学妹里，说新鲜的情话，构思还不成形的未来。
3
七月初，宋至去机场送杜晗，他们十指紧扣坐在候机大厅里。
广播叫登机，宋至猛地将杜晗搂进怀里：“你先回去好好安顿，我这边上轨道了，就攒假期去看你。”
杜晗说怎么弄得像生离死别，我们明明是各自去挣未来，再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强强联手，多美的事。
宋至就笑了：“是，我好好努力，争取早早把你娶过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开一家宠物医院，我管猫狗，你管牛羊，垄断市场。”
杜晗张了张嘴，可细软的声音被淹进了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宋至没听清。
之后是熬人又甜蜜的异地恋，宋至把他的爱渗透到了每一处细节里。
照着三餐的电话和信息，闲暇时候的关心，外卖的花和零食，桩桩件件，在杜晗心里堆砌成一座名叫安全感的城墙，坚不可摧。
那年国庆小长假，宋至第一次去看杜晗。
他给杜晗打包了肠粉带过去，结果到地方隐隐飘出嗖味，杜晗笑得眉眼都细成一条线。
后来他们在杜晗宿舍里煮面，方便面调料包的香味和白色的蛋沫一块溢出来，是那时最简单的快乐。
隔天杜晗带宋至去嵩山少林寺，俩人说说笑笑讨论幼时看过的电影场景时，杜晗接到了站里打来的电话，说镇上有村民的羊崽站不起来，让她去看看怎么回事。
于是出游终止，宋至跟着杜晗匆匆赶回镇上。
那是宋至头一回看杜晗工作，只见她换上胶鞋走进羊圈，蹲下去一番检查后便有了对策。
杜晗一只手在羊崽的脖子底下寻静脉沟，另一只手快准稳的扎针。
输上液后，杜晗给村民讲道理：“羊和人一样，母体营养不足，小羊出生后就容易体虚，你去买预混料掺在麸皮麦子里喂，不然母羊缺微量元素，以后生的小羊还是站不起来。”
村民憨厚道谢，宋至觉得那一刻的杜晗周身都是光。
4
广州郑州两地来回跑成了常态。
镇兽医站人手紧缺，杜晗走不开，于是宋至总将周末攒起来，一两个月休一次，一个人，一束花，欢喜奔赴他的爱情。
一晃过去两年，宋至攒了厚厚一摞机票，杜晗在他始终如一的用心里感受到融融暖意。
恋爱的第三年，十一月初，原本每天晚上都会和自己视频的杜晗，突然接连一个礼拜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拒绝开视频，宋至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临时请假买了机票，落地后才告诉杜晗，他到了郑州。
杜晗在电话里愣了好久，最后才坦白自己正在住院。
宋至在医院里见到了虚弱不堪的杜晗，低热，盗汗，脸瘦了一圈，整个人都憔悴的不成样子。
杜晗勉强挤出一个笑：“我就知道你不放心，早晚会找过来。”
宋至的心颤颤的：“我就知道你一定出事了，不跟我视频，就是怕我发现你在医院里。”
宋至去找主治医生问情况，其实他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但当从医生嘴里听到“布鲁氏菌感染”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还是握紧了拳头。
那晚宋至陪床，一遍又一遍地用湿毛巾给杜晗降温。
他铁青着脸，眼里有责怪，杜晗抓着他的手撒娇：“哎呀别生气了，当时情况紧急，母羊难产，哪还来得及检测啊，我也没想到会中奖，就碰上病羊了呀。现在医疗技术成熟，这病好治，而且预后很好，别担心。”
宋至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用手背贴着杜晗的额头：“我知道好治，可这病会让关节疼的厉害，我真想替你受了。”
话里满满都是心疼，杜晗暖心一乐，露出两颗小虎牙，宋至心都化了。
宋至在医院待了半个多月，和杜妈妈轮流照顾杜晗，直到杜晗退了烧，他才回广州。
5
那之后，原本寡言少语的宋至化身成了唠叨先生。
杜晗恢复如初，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后，宋至给她准备了两大箱口罩和手套，每次杜晗出诊前，他都提醒她防护好自己，做好牲畜传染病检测，之后才能上手治病。
宋至结婚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他常常给杜晗汇报自己攒了多少钱，未来想在广州哪个地段买房子。
每每这时，杜晗总轻飘飘地回他一句：“郑州房价可比广州便宜多了，不如我们在郑州定居。”
最初宋至以为杜晗是心疼他攒钱辛苦，可恋爱的第四年，他说找父母凑一凑，够在广州买下一套小两居，问什么时候安排父母见面商议结婚时，他才知道，杜晗压根儿没想嫁到广州去。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争吵，在初夏的傍晚，隔着手机，杜晗的话字字扎心。
她说：“我离不开郑州，也离不开牛羊，如果你硬是要我过去，那咱们趁早散了的好。”
宋至挂了电话，心都在滴血，可从那天往后，他再没接到过杜晗的信息和电话。
心里憋着气，宋至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上。
等网上铺天盖地都是郑州大雨引发洪灾的新闻时，宋至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和杜晗已经有一个多月不联系。
宋至立刻给杜晗拨电话，可手机一直关机。
他去大学群里发信息，问有没有人能联系上杜晗。
学院大群里有个杜晗的室友，说前一晚听杜晗提了一嘴，要去乡下给一群刚出生的牛崽接种疫苗，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
宋至的心落到谷底。
那天晚上，他刷着网上不断更新的失联人员名单，另一边不停拨杜晗的手机号，可毫无回应。
隔天一早，他去买飞郑州的机票，却被告知航班因暴雨停飞，他急的恨不能脚上安一双风火轮踩过去。
6
两天后才顺利买到机票，一路上宋至的手脚抖个不停。
没想到落地开机后，竟有杜晗的未接来电。
他回过去，杜晗的声音里透着委屈：“我被洪水卷走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为什么最后一通电话要跟你吵架。”
宋至的眼泪没忍住，他在机场嚎啕大哭，冲着电话里喊：“你吓死我了。”
依然是在医院，不过这回杜晗看着比上次还惨。
骨科病房，她躺在床上，右腿打着石膏，被吊在半空，脸上有擦伤，额前包着厚厚的纱布。
杜妈提着水瓶出去，宋至坐到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听杜晗讲事情经过：“那天我去给养殖户的牛崽打疫苗，碰上暴雨，我就等雨停，结果越下越大，把牛棚冲塌了，牛受了惊，到处跑。”
“养殖户的牛羊比自己的命都要紧，他们顶着暴雨去找牛，我也跟去了，一片混乱，我被牛蹄子踹了一脚，正好就倒进水里被冲走了，还好后来被救起来。”
杜晗像在叙述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宋至心里却在冒苦水。
他声音哽咽：“你说你有多轴，吵了架就那么晾着我，要不是运气好，我们就阴阳两隔了。”
杜晗细着声音说：“我说实在不行就分手，你没反驳，我默认我们分手了，分手了谁还找你。”
宋至瞪她一眼：“那我也没同意啊，我就是在冷战，在生气，你就不能哄哄我？”
话音落，病房里传出轻笑，杜晗好整以暇地看宋至：“一米八多的大男人，你让我哄哄你？”
后知后觉的宋至脸颊一红：“一米八的大男人又怎样，我找自己女朋友讨关心，在情在理。”
杜晗眼里的光暗下去：“哄好之后呢？还是无解，我不可能离开郑州，我们还是没有未来。”
宋至目光灼灼地盯着杜晗：“可你总要给我一个绝不能离开郑州的理由。”
7
宋至的眼神让杜晗心里一抽。
她叹一口气：“你应该听说过我从前是学舞蹈的，后来半路学了畜牧吧？”
宋至懵：“听过一点。”
杜晗的眼圈就红了：“我爸以前就是养殖户，我高三那年，我们家牛羊得了病，我爸去镇上兽医站找医生，可那医生根本就没有系统学过给牛羊治病。”
“我爸不懂，用了那医生开的药，牛羊怎么也好不了，拖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都死了。”
“对养殖户来说比命还重要的牲畜，死一个都会难过很久，更何况是死光了，我爸从那天起就垮了，几个月后，有一天晚上他出去喝闷酒，回家的路上失足跌进我们村里的鱼塘，第二天才被人发现。”
“那之后，我就下定决心要学畜牧兽医，农村人靠天靠养殖过日子，我希望我能顶替庸医的位置，救了牛羊，就是救了人命。”
“我回来那年，庸医已经辞职了，兽医站没人愿意去，我正好占了那个萝卜坑。”
杜晗是笑的，仿佛释怀了一般，可那些话落在宋至耳朵里，却是满满的心酸。
那次宋至在医院只待了三天就回了广州，后来很长一段日子，他好像都很忙，还神神秘秘。
伤筋动骨一百天，杜晗出院后去不了兽医站，一直在家里养身体。
八月底，宋至又出现，拖着行李箱，背着电脑包。
杜晗疑惑：“你要干嘛？”
宋至朗朗的笑：“我想了想，郑州房价确实比广州便宜，多出来的钱，正好让我开一家宠物诊所，成全我的梦想。”
后来杜晗才知道，回广州的那一个多月，宋至忙着辞职，忙着和父母解释他要定居郑州的决定，安排好所有事情后，他才带着诚意跨山跨海而来。
那晚杜妈照着食谱给宋至煲汤，说以后还要学着做粤菜，杜晗小声叨咕说小老太太偏心。
入夜，宋至和杜晗在院子里纳凉，杜晗问他：“你怎么会愿意来郑州？”
宋至摸摸鼻尖：“我从来也没说过不来。我气的不是你不想去广州，而是你心里有事，却不告诉我缘由，还轻易说分手，你就笃定我不能理解你吗？我爸妈身边有我哥和嫂子，我来陪你，他们没那么难接受。成全你的梦想，也间接成全我自己的，我为什么不愿意？”
杜晗捧着发烫的脸说对不起，而后抓着宋至的胳膊，像个赖皮的小姑娘。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双向奔赴的意义，还包括绝对坦诚。
有些残酷过去和心理上的隐疾，总会有一个懂你的人帮你绣上花盖过去。
余生温暖，才能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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