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说他见过钱锺书,也认识杨绛,觉得钱锺书“人老实”,而杨绛就“阴险得很了”。虽然大抵是句玩笑话,但要依我看,这着实是很精准的判断(见刘忆斯《书在别处》,海豚出版社2016版,页14)。

钱锺书这人,固然也是世事洞明,但毕竟书生气十足,又是“闭门不管天下事”的宅男(早就自称“retired person”)一枚,总是管不好嘴巴,号称圈内当代“头号毒舌”,动不动得罪人,伤时之语,骂座之言,更是涉目张耳皆是,若非有“贤内助”杨绛一路上保驾护航,用现在的流行话来说,在过去那个“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年代,他大概率“活不过三集”。当年,沈尹默评价老同事鲁迅,说他“深于世故,妙于应对,也同他所擅长的古文词一样,为当时士大夫之流所望尘莫及”,但与此同时又往往“口不择言,动与世忤”,钱锺书与鲁迅其实近乎同一个文人版本性质。在为人性格上,他们都既“狂”又“真”,虽然深通“避世之道”,可真实践起来就没那么“圆融”,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这样的人焉能不到处得罪人?范旭仑《容安馆品藻录》832页,说的就是钱锺书如何刻薄损人,又如何骂得妙趣横生,再如何不招人待见。钱锺书属于典型的自甘淡泊不求闻达的读书人,做学问固然昂昂然其先也,内心观人察世也从来都明镜似的,但不屑于“会做人”,在正常社会下更无所谓于“得罪人”,这是他的弱点。

相比之下,同为高级知识分子,杨绛显然确实“阴险”多了。但这种“阴险”,又的确不是贬义词,大抵可指代一种高度敏感的,又极懂察言观色,并且会在保持底线的前提下,偶尔与俗俯仰的“精明”:不害人,也不轻易得罪人,一团和气左右逢源,可需要时是有手腕的。说到底,这无非是一种自保之道,乃绝顶聪明之人身处高度社会化环境下的一种本能。相较之下,钱锺书的性格,就硬直得多,他最大限度只肯做到“默存”,就是不说话,冷眼旁观,带着轻蔑的嘴角看你们摆谱装那啥,可绝不愿意配合别人“演戏”。钱锺书好友宋淇,在给张爱玲的信中说,钱这人“表面上词锋犀利,内心颇工算计,颇知自保之道”,张爱玲也回复应和,说“钱锺书一定是非常会做人”,“才能够这些年都无事”,这些话当然都不算错,但也只看到了钱锺书本身不失有城府的那一面。实际上,“口剑腹蜜”(向达评语)的钱锺书早先也是频频闹出祸端的,好几次差点就不行了,每次都亏杨绛出来谋划打点“摆平”。钱杨这对夫妻,杨绛其实经常要扮演一个近乎“母亲”的角色,随时随地出面“救火”,便宜行事制止老钱的“淘气”。

董桥说杨绛“阴险”,本意自然并非贬义,而是诙谐说法,一种文学修辞。我想换个更切近的词表达,或许就是“圆融”,于“世间法”上更擅用变通之道。再换句大白话说,钱锺书更“清高”,杨绛更“世俗”,也惟有这样的夫妻组合,才能在那个年争日斗临深履冰的岁月中毫发无伤。有关杨绛这种“圆融”的“自有玄机”,杨绛研究专家罗银胜先生,去年就专门撰文举过一个意味深长的例子。他说,杨绛生前,每逢寿辰之类,总有一些“驷马高车”者登门慰问,杨先生也是来者不拒。不仅不拒,她也会表现得很亲昵,主动拉人坐她身旁,甚至会时不时拿起笔记本记录。有次,来人很感动,临别前请求要那个笔记本相赠作为纪念,杨绛则故意逗来客们哈哈大笑,同时体面婉拒,最终双方都有台阶下,而且又给足面子。可实际上,据杨绛事后对熟人说过,来宾“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撕掉了”,至于那笔记上到底写了啥,又是否只是做做样子,有谁知道呢?罗银胜先生特意拈出此事,就是暗示杨绛是“很会做人”的,绝不像钱锺书那样“呆气”或“痴气”(罗银胜《负暄随札》,见《书屋》杂志2024年第8期,页43)。

这样的杨绛,确实是格外“精明”的。杨先生是即便百岁之后,脑子仍然清楚得很,别人要妄图占她一点便宜,都难逃法眼。著名出版人、前三联书店掌门人李昕的新书《翻书忆往正思君》就讲到一件让他记忆深刻的往事:2007年,三联出《钱锺书集》第二版时,为了推广营销,曾悄悄用钱先生的印章做了3000张藏书票附赠,事先或是疏忽,亦或就是觉得是无关紧要的芝麻大事,就没有告知杨绛。但两年后,杨绛本人就侦知了这个情况,居然直接打电话给三联,声称要“提前结束与三联的合作”,吓得三联管理层慌到不行,赶紧又是请人求情,又是写长信致歉啥的,最终才有所缓颊。诸如此类小事,比如推广稿某句没写完全正确等等,杨先生都会出面干涉,不依不饶。此等鸡毛蒜皮琐事,钱锺书当然是不屑一顾的,但杨绛就会出面过问,导致李昕要出来一再道歉。一句话,杨先生不愿意吃亏,更不愿意在受欺前提下吃哑巴亏,往往锱铢必较,差不多始终是厉害角色。

当然了,这样的夫妻关系组合,为妻者就要累很多了,属于既劳力又劳心的“奉献型”。据说,钱先生在世之日,家里的一切,他均撒手不管饭来张口的,只会埋头读书做学问,什么都不会也不懂,衣食住行全部都要仰仗妻子杨绛。连家中的生活用具,譬如电灯、水管、家具哪里坏了,也从来都是杨绛设法修理。钱杨家的屋顶天花板上,至今还留有两个清晰的灰手印,就是杨先生当初修理灯管时,用手扶着天花板留下的(李昕《翻书忆往正思君》,上海三联2024版,页118)。钱先生世家子弟出身,自己是连穿鞋都分不清左右脚的,有时吃饭都直接用手抓,近乎生活不能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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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有杨绛这般既“阴险得很”又“最能干的妻”,钱锺书只怕不但“活不过第三集”,又哪来时间与精力写出那百万字的《管锥编》呢?大概率就是又一个陈梦家。也难怪,董桥会暗示说,娶老婆得娶“很阴险”的了!这方面他与钱锺书差不多,也确实是如愿以偿的。

2025.12.22午间乱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