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提出养老院的时候,我正在厨房洗碗。
"妈,我和晓雯商量过了,您一个人住不安全。养老院有护工,有医生,比我们照顾得专业。"
我手上的碗停了停,没回头。水哗哗地流,我盯着那些白色的泡沫,慢慢把碗放进沥水架。
"好。"
儿子在身后愣了几秒,大概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快。他开始解释那家养老院有多好,环境如何,配套设施如何。我擦干手,转过身看着他。三十出头的男人,西装笔挺,说话时眼神闪烁,不太敢看我。
"不用说了,我明白。"我打断他,"什么时候搬?"
一周后,我住进了那家据说很不错的养老院。
儿子和儿媳妇帮我收拾东西,动作很快,好像怕我反悔。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把我的生活装进几个纸箱,五十年的痕迹,最后只剩下这些。
房间不大,一室一卫,朝北。儿子说朝南的要排队,这间先住着。我点点头,没说话。他走的时候松了口气,我看得出来。
头一个月,我每天早上六点醒。生物钟改不了,以前这个时间要给老伴做早饭,后来老伴走了,要给儿子一家做。现在醒来发现无事可做,只能坐在床上发呆。
护工敲门送早餐,千篇一律的白粥咸菜鸡蛋。我问能不能自己做,她摇头,说厨房不对外开放,怕出事。
儿子每周来一次,待半小时。他坐在椅子上刷手机,偶尔抬头问一句"还好吗",我说"挺好",然后又是沉默。有一次我问他晓雯呢,他说忙,下次再来。我笑了笑,没追问。下次当然不会来,我懂。
第二个月,我开始失眠。
夜里总听见隔壁老太太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拉风箱。走廊里有人走动,拖鞋在地板上发出闷响。我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想起以前家里的那盏吊灯,是我和老伴挑的,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护工建议我吃安眠药,我拒绝了。我不想靠那些东西,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有天下午,我坐在楼下花园。一个老头走过来,说认识我,说我们是一个小区的。我仔细看他,没什么印象。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起话来,说他儿子在国外,一年回来一次,说养老院的饭菜太难吃,说护工态度不好。
我听着,没接话。他说着说着就哭了,眼泪流得很慢,像干涸的河床上突然渗出的水。
我起身走了。不是不同情,是怕自己也会哭。
第三个月的某个周二,儿子突然来了。不是周末,是工作日。他脸色不太好,进门就说:"妈,收拾一下,跟我回家。"
我看着他,没动。
"晓雯怀孕了。"他说,"医生说她情绪不稳定,需要人照顾。我想来想去,还是您最合适。"
我明白了。不是他想接我回去,是需要我回去。
"你们之前不是说养老院更专业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潭死水。
儿子低下头:"妈,我知道当时...我们考虑得不够周全。这段时间我也想明白了,家还是家,养老院再好也比不上。"
我笑了,很轻的一声。
"你没想明白。"我说,"你只是现在需要我了而已。"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看着儿子,这个我生下来养大的人,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是个会算计的成年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把我送走,什么时候该接我回来。
"我跟你回去。"我站起身,"但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动作很慢。儿子在旁边催了几次,我没理他。纸箱还是那几个,东西还是那些,只是这一次我自己装,一件一件,很仔细。
临走前,我去跟那个老头告别。他正坐在花园里晒太阳,看见我拎着箱子,愣了愣,然后笑了:"好啊,能回家就好。"
我点点头,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回家。
车上,儿子开着车,试探着说:"妈,晓雯她性子直,您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
"等孩子生下来,您要是觉得累,我们再..."
"再送回去?"我打断他。
他没说话,手握着方向盘,指节有些发白。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傍晚,万家灯火。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从心底涌上来的疲惫。
我这一生,从女儿活成母亲,从妻子活成寡妇,现在又要从母亲活成保姆。好像永远在被需要,却从来不曾被珍惜。
但我还是回去了。不是为了儿子的那些话,不是为了所谓的天伦之乐,只是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与其在养老院里等死,不如回到那个房子里,至少那里有我活过的痕迹。
车子拐进小区,楼下的灯还亮着。我想起三个月前离开时,也是这个时间,也是这盏灯。
只是那时我以为自己解脱了,现在才发现,有些东西,你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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