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突厥史（下）|163

三十分钟突厥史（下）

突厥人自公元6-7世纪西迁之后，于9世纪大批南渡锡尔河，进入中亚河中地区。从10世纪开始，向西迁徙的突厥人又渐次跨过阿姆河，深入波斯世界，而后继续向西，建立了对世界历史影响深远的塞尔柱、奥斯曼等强盛政权。13世纪，蒙古人三次西进，成为中亚、西亚和东欧大片地区的统治者。但从14世纪中叶起，大多数西迁的蒙古人开始融入这些地区说突厥语言的穆斯林人口中，与之共同形成了今日绝大多数信奉伊斯兰教的突厥语诸民族，创造了兴盛一时的突厥-蒙古文化。

突厥人的扩张：从中亚到欧洲

乌古斯都部南渡阿姆河

在突厥语民族向西迁徙的过程中，有一个已经信奉了伊斯兰教的部落联盟和留在中亚的葛逻禄部分手，继续向西走，他们被称作乌古斯人。乌古斯人中的塞尔柱(以首领名字命名)部落是后来走得最远的一支。他们最有决定性的行程是在11 世纪初渡过锡尔河和阿姆河，闯入波斯人的世界。之后，塞尔柱人分批向南、向西征伐，于1042 年打到波斯重镇哈马丹，再南下占领也是突厥语族人所建立的伽色尼王国。1055年他们打到巴格达。已经有名无实的阿拔斯王朝哈里发披着先知穆罕默德穿的斗篷，执着先知的手杖出城迎接塞尔柱人首领突格里勒(塞尔柱之孙)，封他为“东方与西方的国王” 和“苏丹”。从此塞尔柱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俨然是西亚各地的统治者。伊斯兰世界的主导力量也从这时开始，由阿拉伯人手中转到受波斯文化影响很深的突厥部族手中。

不久塞尔柱人再度向西，进入叙利亚；然后有一部分人决定进入伊斯兰势力从未到达的小亚细亚。对世界历史产生巨大影响的事件，是1071年塞尔柱人在今天亚美尼亚境内的曼兹喀特俘虏了拜占庭帝国的皇帝。此后塞尔柱人士气大盛，各地的突厥语族群也纷至沓来，迅速占领了拜占庭帝国最重要的腹地小亚细亚(即“安纳托里亚”)。12世纪初，部分塞尔柱人在小亚细亚自建王朝(详见后)；13世纪末，另一支乌古斯突厥人——奥斯曼人——自立国家，后来扩张为横跨欧、亚、非三洲的大帝国。此外，乌古斯人的另一部分进据里海的东西两岸，分别称为土库曼人和阿塞拜疆人。

塞尔柱人和其他突厥语族部落进入小亚细亚之后，与当地的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交往甚多。通过轻税之类的手段，使很多当地人转而信奉伊斯兰教，同时乌古斯突厥语也成为官方语言。而许多本已是穆斯林的人口，如鞑靼人、波斯人和库尔德人，也成为日后奥斯曼帝国的骨干。几个世纪后，源于亚洲草原的塞尔柱突厥人吃惯了橄榄、无花果、墨鱼和大虾，希腊人、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则以乌古斯突厥语为主要生活语言，由此创造了人类历史上又一个大规模文明交流的案例。

塞尔柱王朝

塞尔柱部落先控制了伊朗东部，又据有伊朗西部。有讽刺意味的是，1055，控制巴格达哈里发的是操波斯语、信奉什叶派的布韦希(白益)王朝，而巴格达的阿拉伯裔哈里发在名义上却是逊尼派的政治和宗教领袖。塞尔柱人消灭布韦希王朝之举，受到很多人的欢迎；从1055年开始，塞尔柱突厥人成为伊斯兰世界最强大的力量。他们在1071年的曼兹喀特战役中俘虏了拜占庭帝国的皇帝之后，更加受到各地穆斯林的拥护。

塞尔柱人的扩张和塞尔柱帝国

12世纪，塞尔柱人在西亚的势力分裂成几个王国，其中最大和最有实力的是罗姆苏丹国，以今天土耳其中南部的科尼亚为首都，以波斯语为行政语言，以乌古斯突厥语为生活语言。13世纪初恰好是蒙古人西进的时代，所以许多住在波斯文明区东部的穆斯林向西逃亡。他们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科尼亚。蒙古军1243年占领科尼亚，塞尔柱王国成为蒙古人的藩属国。集聚科尼亚的难民应该没有遭受厄运，著名的苏非神秘主义诗人鲁米就生活在这里。

帖木儿帝国与突厥—蒙古文化

说到突厥部族的历史，就不能不提蒙古人。因为蒙古人西征以及其后进行统治时，曾把大量已经皈依伊斯兰教的突厥人纳入蒙古集团，因此人数较少的蒙古人在元朝疆土之外建立的几个汗国在几代人之后逐一突厥化，并且伊斯兰化。

除了蒙古大汗直属的元朝之外，蒙古人还先后建立了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钦察汗国、伊利汗国。窝阔台继成吉思汗之后成为蒙古大汗，但窝阔台汗国却很快就被钦察汗国和察合台汗国瓜分。突厥-蒙古文化的形成主要是发生在钦察汗国和察合台汗国境内。虽然伊利汗国的主流文化是波斯文化，突厥-蒙古文化不可能在波斯文化的核心区形成，但是在伊利汗国的边缘区，如阿塞拜疆和土库曼斯坦，仍然出现了突厥-蒙古文化。

蒙古人西征之前，钦察草原上，包括伏尔加河下游和乌拉尔山脉附近，有不少突厥部族，而这些突厥部族大都已经信奉伊斯兰教。(在黑海以北，曾经有一个讲突厥语言，信奉犹太教的可萨汗国，9、10世纪时占据贸易要道。)蒙古西征时，带着很多语言相近、生活方式类似的突厥族裔游牧部落潮水般地自东向西迁徙。这样，钦察汗国中为数不多的蒙古人就与蒙古大汗治下的蒙古人逐渐疏离，而与当地人口逐渐融合。这就是钦察汗国蒙古人突厥化和伊斯兰化的根本原因。察合台汗国的统治阶层距离蒙古本土较近，仍然有鲜明的蒙古特色，但渐渐地也都使用突厥语族的语言，并且皈依了伊斯兰教。

察合台汗国的控制范围大致包括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中国新疆和吉尔吉斯斯坦。14世纪中叶以后分成为东、西两个汗国。14世纪下半叶，西察合台汗国中有一个名叫帖木儿的下级军官，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

帖木儿早年在战争中瘸了一条腿，欧洲人给他起了一个不雅的名字，叫“Tamerlane”，意思是“瘸子帖木儿”。帖木儿出身巴剌斯部，这是一个早期依附蒙古的突厥部族；他说的是中亚地区的突厥语言，但自称是蒙古人。

帖木儿以撒马尔罕为基地，以结义的方式建立了自己最初的势力。值得提起的是，在游牧民族里，歃血为盟的结义兄弟常常成为草原政治势力的最基本核心组织。帖木儿自认是成吉思汗的继承者，在战争中也学习成吉思汗的做法，宽大对待主动归降的敌人，而对反抗的城市则进行血腥冷酷的屠城。这样，幸存的敌人逃到别处，会传播蒙古军队的恐怖，从而令蒙古军队先声夺人。这种办法以比较小的消耗获得较大的收益和声势，屡试不爽。据估计，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人只有一百余万，后来却征服了伊斯兰世界的几千万人和南宋、西藏、大理上亿的人口。帖木儿认为自己是蒙古人，而他的祖先是在战争中加入蒙古集团的一个突厥部族，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把家世追溯到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所以他虽然建立了一个大帝国，却终生不敢称“汗”，只自称埃米尔(都督)，连他给自己修建的陵墓都叫作埃米尔陵。后来他娶了察合台汗国的一位公主，以作为蒙古皇族的驸马为荣。他的子孙已成为黄金家族的成员，于是开始称“汗”。

帖木儿四处兴兵征伐的后果之一是延长了拜占庭帝国的寿命。此时拜占庭帝国在奥斯曼帝国的连续攻击下已经奄奄一息。1402 年，帖木儿打到小亚细亚，在安卡拉战役中大败奥斯曼军队，还特意羞辱奥斯曼的苏丹，使奥斯曼人必须回头照顾东方，无暇顾及拜占庭，所以后者才得以继续残喘了大约半个世纪。他远征的后果之二是攻打并且弱化了北方的蒙古钦察汗国(亦称金帐汗国)，使草原上群雄并起，削弱了蒙古统治者的总体力量。

1370 年帖木儿杀死西察合台汗国的汗王并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在中国，朱元璋建立明朝是在1368 年。帖木儿在1405 年去世，而这一年正是郑和首次下西洋的时间。帖木儿崛起的时候也恰好是奥斯曼帝国向欧洲扩张、节节胜利的时期。最后，帖木儿是在向明朝进军的路上去世的。当时欧亚大陆上的几大帝国就这样联系了起来。

回到蒙古人。成吉思汗的妻子在他创业早期，曾经被敌人掳走，等到救回来后已经有了身孕，不久生了一个孩子，就是成吉思汗的大儿子术赤。成吉思汗的其他三个儿子都认为术赤不是父亲的孩子，所以常有争执(特别是次子察合台与术赤最为不和)。但是成吉思汗对他的妻子很宽厚，也很喜欢术赤，对他视如己出。术赤的长子名叫拔都，也是成吉思汗的长孙。成吉思汗在攻灭花剌子模之后东返。他去世后，三子窝阔台继任蒙古大汗。窝阔台于1335年派拔都率领各个宗王的长子去攻打以前未曾接触过的伏尔加河之西的地方。这次长征很有成就，被称为“长子西征”，证明了蒙古人的第三代仍然很有战斗力。1242 年，窝阔台去世，拔都率军东返，企图争夺大汗之位，但是途中听闻大汗之位已为窝阔台之子贵由所得，于是以伏尔加河下游的萨莱为首都建立了上面提到的钦察汗国，统治亚洲西部草原、伏尔加河流域、高加索地区和包括莫斯科、基辅等地的大片东欧领土。拔都有个后代，叫月即别，是金帐汗国的第九位汗，在他统治时期(14世纪初)，金帐汗国信仰了伊斯兰教。直接原因是月即别本人受到一位苏非教士的劝化，根本原因则是穆斯林在金帐汗国的藩属和子民中占很高的比例。

金帐汗国在全面伊斯兰化的同时分裂为西部的蓝帐汗国和东部的白帐汗国。蓝帐汗国继续统治斯拉夫人一百多年，后来与鞑靼人完全融合，形成了欧洲的突厥-蒙古力量。14世纪后期，白帐汗国曾与帖木儿合作，但不久又被帖木儿打败，导致白帐汗国激烈内争。其后几经转变，白帐的一支成为今天哈萨克民族的起源。白帐的另外一支自称是月即别部的后人，“月即别”即乌兹别克的汉语别译。乌兹别克人在15 世纪南下河中地区，灭掉帖木儿汗国，成为河中地区的新统治者。新到的草原民族与原来的河中地区的人口大量通婚融合后，形成近世的乌兹别克民族。

乌兹别克人(月即别人)赶走了帖木儿汗国的后裔，其中一位是帖木儿的六世孙巴布尔。他相貌堂堂，允文允武，但年轻时运气不佳。他被乌兹别克人从费尔干纳盆地(主要在今乌兹别克东部)赶走后，转战中亚各地，三次占据撒马尔罕，却又三次失去。巴布尔是帖木儿的直系后代，母亲是成吉思汗的苗裔，所以当时人们认为他血统尊贵，惋惜这位没有领土的汗王。运气最终还是站在黄金家族一边：在走投无路之下，1526年巴布尔带了一批人到印度河流域，打败了当地的统治者，在拉合尔(今巴基斯坦第二大城，文化中心)建立了统治印度直到1857年的莫卧儿王朝。

巴布尔

奥斯曼帝国

帖木儿帝国的领土主要是在中亚，而在西亚继塞尔柱人而兴的是奥斯曼人。13世纪中叶蒙古人占领了科尼亚，严重冲击了塞尔柱汗国的统治，引起各地群雄并立。奥斯曼人最初是臣属于塞尔柱罗姆苏丹国的小部落。1299 年塞尔柱罗姆苏丹国分裂之后，有一个部落的首领奥斯曼宣布成立自己的公国。

奥斯曼公国的根基在小亚细亚的西北部，与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隔着马尔马拉海相望。后来他们抢占了一小部分东罗马帝国在欧洲的领土，把首都迁到今天土耳其和希腊、保加利亚边境附近的埃迪尔内。在奥斯曼人频频进攻的压力下，东罗马帝国摇摇欲坠，只是1402年帖木儿入侵小亚细亚的中心安卡拉，使奥斯曼人放缓西进。1453年，年仅21岁的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率领联军最终攻陷了君士坦丁堡，结束了罗马帝国1500年的历史。在君士坦丁堡保卫战中，罗马帝国的第195个也是最后一任皇帝战死在城墙上。

1355—1680 年奥斯曼帝国的扩张

1529 年，苏莱曼苏丹率领军队包围了维也纳，几乎攻占这座城市，给欧洲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到苏莱曼苏丹去世时，奥斯曼帝国兼跨欧、亚、非三洲，统领麦地那与麦加，成为伊斯兰世界无可争议的领袖与欧洲最强的国家。即使欧洲人从18世纪开始蚕食奥斯曼帝国的领土，但直到20世纪初，奥斯曼帝国仍然领有东南欧、西亚、北非的大片地区，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才陷入不可逆转的崩溃。1923 年，奥斯曼帝国被现代的土耳其共和国所取代。

奥斯曼帝国鼎盛时期的统治者，最著名的苏莱曼大帝在1566 年去世后，奥斯曼帝国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很多奥斯曼苏丹的后妃都是欧洲人，所以后来的苏丹在血统上跟蒙古时代的祖先相距越来越远，这一点从他们的画像中也可以看出来。但是，他们的语言和自我意识仍然是突厥的。今天只有说突厥语的民族，而没有突厥民族，因为这些苏丹以及他们的臣属，都在不断与其他人群融合，有的跟波斯人混血，有的跟斯拉夫人混血，有的跟希腊人混血；今天以土耳其语为母语的穆斯林中，很多人有阿拉伯人、高加索人或巴尔干人的血统。

穆罕默德二世和苏莱曼大帝

突厥语各民族

今天突厥语族的分布极广，最西的突厥语族群大概居住在波斯尼亚。土耳其人(不包括库尔德等民族)是最主要的突厥语民族。再东就是阿塞拜疆人，阿塞拜疆过去和伊朗一样属于波斯帝国，后来被俄罗斯占领，一度并入苏联，今天成为独立的国家。在阿塞拜疆之南是伊朗的两个阿塞拜疆省；东阿塞拜疆省的省会在大不里士，曾经是伊利汗国的首都。在伊朗北面的伏尔加河流域，即在今天俄罗斯境内，从11世纪开始，就有不少使用突厥语的人口聚居，其中一种叫作巴什基尔人，还有一种叫作鞑靼人。前者有巴什科尔托斯坦共和国，主要在乌拉尔山南段的西侧，首都是乌法；后者有鞑靼斯坦自治共和国，在伏尔加河中游，首都在喀山。列宁就曾经是喀山大学的学生。喀山是俄罗斯第三大城市，和莫斯科、圣彼得堡同为俄罗斯三座Ａ级历史文化名城。喀山的人口中将近一半是鞑靼人。

从伊朗向东，就进入中亚，突厥语民族聚居的国家依次是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照片上是我和三个乌兹别克斯坦友人。从他们的长相就能看出，中亚这个地区真的是一个民族和文化的熔炉。这三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乌兹别克人，可是他们的长相却有明显的差异。

作者与乌兹别克斯坦友人

其实在中国的新疆也是这样，哈密的维吾尔族和喀什的维吾尔族、和田的维吾尔族从外貌上看，经常是很不一样的，但他们彼此之间不觉得有多大的差别，因为接受的是一样的文化熏陶。在中亚，如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也有很多俄罗斯人，多数俄罗斯人是信仰东正教的。中亚的很多地方，如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都使用西里尔(俄罗斯)字母拼写他们的语言，蒙古人民共和国有六七十年也是这样，直到近几年蒙古国政府才决定要教学生使用传统蒙古文。至今仍然使用成吉思汗时代遗留下来的蒙古文作为官方文字的，只有中国的内蒙古自治区。

再向东，就到了中国新疆境内了，这里最主要的操突厥语族语言的民族当然是维吾尔族，还有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等。再向东，就是居住在河西走廊的裕固族，他们是世界上说突厥语的主要人群中少数不信仰伊斯兰教的，他们信的是藏传佛教。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最靠东的说突厥语的族群是位于青海和甘肃交界、距黄河源头不远处的撒拉族，大约有12—13 万人。这就是今天突厥语族大概的分布情况。

如果对世界上各种不同的突厥语言进行区分，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西部的乌古斯语，包括今天的土耳其人、阿塞拜疆人和土库曼人的语言；土耳其人和阿塞拜疆人不用专门学习就可以彼此对话。第二类是东部的乌兹别克语和维吾尔语。元代和明代时，这两个族群同被察合台汗国统治，彼此来往很方便，有几乎相同的口语和共同使用的书面语，即察合台文。第三类是北部钦察草原上和伏尔加河流域的突厥语部族说的钦察语，包括哈萨克语和几种鞑靼语；吉尔吉斯语也可以归入这一类，但也可以算是第二类。以上不是科学的严格划分，而是有用的简便识别法。

（删节自张信刚《丝路文明十五讲》第13讲《突厥语民族的扩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