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网友发布微博称，有新手妈妈参加“让宝宝趴着睡”的在线课程后，让孩子作趴睡尝试，其间发生意外，女婴疑窒息死亡。女婴的母亲和提供睡眠指导服务的机构“芝士小馄饨”随之陷入巨大的争议。悲剧为何会发生？母亲和机构到底谁的错？
文 | 闫一帆
编辑 | 小豆
视频 | 七青
来源_南都周刊（ID：nbweekly）
一名3月女婴生命的最后两小时
4月16日下午1点，一位汕头的妈妈在“芝士小馄饨育儿经”的VIP群里发问：“有老师在吗？” 随后上传了监控里宝宝入睡的一段一分钟左右的视频。
她有点着急。她的女儿三个月大，独自放在育婴床上，按照之前老师的要求，妈妈不允许入内干扰。她在视频监控里看到宝宝刚刚入睡，先是仰躺着，继而翻身趴在了床上，期间一直在哭。
群里的老师回复：“不方便听到宝宝哭声，但是看视频，宝宝想要翻身趴睡了，可以让她自己尝试一下。”
下午2点，视频里的宝宝仍然趴在床上哭闹，始终没有翻过身来，蹬腿的幅度也减弱了。
随后几分钟，视频里的宝宝四肢和脸均贴在床上，间断发出几声喉咙阻塞呻吟的声音，但哭声渐渐停止，仿佛进入了梦乡。
尽管这位妈妈有点慌张地问“会不会闷到”，但群里的声音多是“不会”，甚至有人恭喜她的宝宝“解锁”了“趴睡”。
突变发生在下午3点钟。她进去喂奶，发现“熟睡”的宝宝一动不动。
“我女儿流鼻血，全身没力了。她真的要死了。没呼吸了，嘴唇变紫了。”她在群里发出一连串求助信息，连声询问“怎么办”，甚至反复自责“我女儿被我害死了”。
婴儿床被褥上留下的血迹。
婴儿死亡后的第二天，4月17日，这段记录在很多母婴群流传开来。4月18日，母婴博主@微微辣vera在微博曝光此事，认为“芝士小馄饨”负有责任。
事件发生时群里的部分聊天记录
4月19日，“芝士小馄饨”的官方微博发布声明称，这位妈妈3月份购买过他们的育婴咨询课程，但事发时间已过期15天，并称自己的团队“认真负责”，孩子直接死因并非趴睡。
据新京报报道称，4月22日，上海市金山区市场监管部门已对“芝士小馄饨育儿经”团队所属公司上海昶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介入调查。金山区市场监管部门表示，已经联系上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在第一时间要求他们目前停止经营活动，并要求其积极配合调查，提供相关资料。另据澎湃新闻报道称，该公司财务人员表示，已请律师处理此事。
4月22日，@汕头网警巡查执法 对于此事回应称，已掌握该案件，“有关部门已介入调查。”
截止发稿前，“芝士小馄饨育儿经”微信公众号已被停用。南都周刊尝试电话、微信联系“芝士小馄饨”团队核心成员和小助手，均未获得回复。
“解锁趴睡”和“不大哭不干预”
“芝士小馄饨”的老师要求新手妈妈们营造良好的睡眠环境，不仅要和宝宝分房睡，而且房间在白天也要全黑，关灯、拉窗帘、穿好睡袋，妈妈们就必须出去。“很多几个月的孩子白天不睡，‘馄饨妈妈’就教她们让孩子趴睡。”多位妈妈证实了群里普遍鼓励“解锁趴睡”的现象。
参与爆料此次事件的博主苗苗妈妈告诉南都周刊，在“芝士小馄饨”的咨询群里，“馄饨妈妈”和老师曾多次推荐新手妈妈们“解锁趴睡”。“她们反对‘人为趴睡’，但不干预 ‘自主趴睡’……但是孩子刚刚翻身的时候，是有可能自己翻不回去的！”
不少会员的聊天记录显示，尽管一些孩子只有几个月大，但 “解锁趴睡”后老师们还会撒花庆祝。
小伞妈妈是在2017年底认识“馄饨妈妈”的。“那时有朋友介绍，说她是博士生，在做小朋友的引导教育，就像另一育儿机构‘XX橙子’。” XX橙子是一位更早出名的婴幼儿睡眠咨询师。
2019年1月，小伞妈妈收看了“馄饨妈妈”的一次育儿直播，内容包括“美国产子经历”、“西方育儿理念”等，后来便加入了“芝士小馄饨”的免费咨询群。
“芝士小馄饨”强调把美式育儿观念与传统育儿观念相融合，并提出了“引导”、“放电”等诸多概念。以“睡眠引导”为例，她们主张分床分房来培养宝宝的独立意识。“哭声识别”则是说，不同的哭声代表不同的需求，除了因为冷热饿而哭，妈妈都不要干预宝宝，否则就会造成“倒退”。
那段时间，32岁的小伞妈妈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足，陷入了产后抑郁。“因为小朋友闹，夜里不停地醒，再加上刚生产完，身体没有恢复，会进入一种很崩溃的状态。” 尽管丈夫也知道她的困境，但两人都没有办法。
也正因为有过类似的心情，她表示可以理解4月16日那位妈妈的反应。“虽然在普通人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犯这个错误，但是对于一个三岁以下孩子的妈妈来说，这个事情太正常了。有孩子的妈妈总是焦虑的、崩溃的，特别是遇到不太好带的孩子。在这种心理状态下，任何人只要说能帮你，还给你一个很乖的孩子……所有的妈妈都会接受的。”
但小伞妈妈对群里的老师和指导仍有很多疑问。她们究竟有没有资质？“不大哭不干预”和“哭声免疫”又有什么区别？“老师会强调一件事情，就是小朋友会拿哭声作为武器来威胁大人。所以妈妈要狠得下心来。小朋友睡前都哭，这是一种发泄精力的方式。等哭完‘放电’了以后，小朋友就能自己入睡了。” 但她和丈夫都不支持对孩子这样做。
免费咨询群又叫 “学霸群”，每周发榜公布成功自主入睡的宝宝名单。小伞妈妈认为，“芝士小馄饨”这么做是在“制造焦虑”，让妈妈觉得是自己影响了孩子，“给孩子拖了后腿”。
观察几个月后，小伞妈妈最终退了群。现在，她的宝宝已经三岁，睡眠问题已经随着宝宝长大得到解决，她自己的情绪也恢复了正常。
小美妈妈也加入了“芝士小馄饨”的免费咨询群。为了让4个月大的宝宝乖乖入睡，她购买了“一对三”的10天睡眠培训课程。小助手告诉她：“底线就是不要干预，干预就会倒退。”
在和两个新手妈妈共同上课期间，前几天她因为干预收到了老师的警告。后来趁家里没人，她让女儿哭了8分钟后“接觉”成功。她也曾让宝宝趴睡，当时觉得“一觉到天亮的效果非常棒”。她激动地发了条朋友圈，还把“芝士小馄饨”推荐给了几十位朋友。
关于“解锁趴睡”，她表示老师曾强调“不能人为主动让宝宝翻趴过去，一定要保证床上用品的安全”，也认为“不干预”和“哭声免疫”有所不同：“课程里说白天高质量陪伴，晚上独立睡觉，用白天的高质量陪伴来弥补晚上的分离。”
由于不放心孩子，她后来还是选择陪睡，也渐渐不再参与讨论。但有时候她半夜醒了点进群聊，还会看到有妈妈在询问：“哭了一小时了，要进去吗？”
相关资料显示，2周-1岁婴儿是 “婴儿猝死综合征（SIDS）”的多发群体，而仰睡是有利于避免SIDS的正确睡姿。
据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博士、卓正医疗上海诊所儿科医生严虎介绍，国际上流行病学的调查显示，俯卧位睡眠和婴儿猝死综合症有明确的相关性。自从美国儿科学会建议婴儿仰睡后，美国的婴儿猝死发生率减少了一半以上。“所以在婴儿的睡姿问题上，我作为医生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不允许俯卧位，也不建议侧卧位。”
没有教育和医疗资质的“网红育婴师”
不少人看到网上流传的婴儿趴睡窒息的视频，第一反应都是不解。妈妈看到孩子不妥，不是第一时间进房间查看，而是反复询问群友，这样的行为真的是正常母亲的行为吗？为什么妈妈们对 “芝士小馄饨育儿经”如此信赖？
据了解， “芝士小馄饨”是一个提供线上咨询、线上指导实操的育婴服务团队，2018年已经在小红书、微博等社交平台初成规模，主要运营官方微博@芝士小馄饨育儿经 及微信公众号“芝士小馄饨”。
目前，“芝士小馄饨”公众号已被关停。
近年来，母婴、早教、辅食、助眠等方面的网红产品层出不穷。同样，没有相应医疗、教育资质的 “芝士小馄饨”，也在小红书、微信等平台，包装宣传网红宝妈人设，再面向“新手宝妈”推销产品和服务。
而实际上，“芝士小馄饨”团队所属公司上海昶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并非专业早教或医疗机构。
据天眼查，上海昶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成立于2017年6月，今年3月经营范围变更才增加了“健康咨询服务”、“母婴用品零售”等内容，但仍没有教育和诊疗资质。
“芝士小馄饨”的创始人在宣传中多称有留学教育背景和高学历。除了法定代表人杜聪，团队中更知名的是网红“馄饨妈妈”、“谦谦妈妈”等人。
“馄饨妈妈”自称是一名博士后，14岁留学海外，获得药剂化学博士学位，育有“馄饨”“芝士”两名混血宝宝。不过，有媒体发现，她在2012年-2013年并未公开硕士经历，直接从学士转为博士。“馄饨妈妈”最早建群是在2017年，2018年6月辞职专职做育婴分享，并在微信平台建立免费的咨询群。
目前“芝士小馄饨育儿经”已经有近百个咨询群，团队会向群内的妈妈们推荐婴幼儿睡眠相关的付费咨询课程。
参与“芝士小馄饨”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在免费咨询群里接受指导，另一种是购买培训课程加入VIP群。培训课程又分为1999元的“一对三”（一名老师指导三位妈妈）和6999元的“一对一”服务。课程结束后，妈妈们可以加入VIP群，有答疑老师继续提供咨询和指导。
小美妈妈曾为4个月的宝宝花了1999元购买“一对三”的课程。根据服务合约，咨询服务共10天，以语音方式进行，每天有1个小时的连线答疑时间。
婴儿睡眠指导，家长需求大市场很混乱
据了解，国内母婴保健领域的准入资格证，只有卫健委实施的母婴保健技术服务人员资格证。“馄饨妈妈”称自己持有美国红十字会高级育儿护理培训师资格证、高级婴幼儿护理证、婴幼儿急救证。而在美国红十字会网站上，这些证件都可以通过在线上课获得——只作为结业证明。美国红十字会称，即使有证书或执照，也“只能看护照顾儿童，而不能教授他人”，即团队中很多从她那里学习的育儿师资质也存疑。
除了“芝士小馄饨”，网上不乏其他网红婴儿睡眠指导团队。
“XXX橙子”团队，也一直以持有IPHI（国际育儿健康研究院）母婴睡眠咨询师资格证标榜自己的专业性。南都周刊在美国红十字会、国际育儿健康研究院等网站查询发现，他们多通过线上授课的方式进行培训，结课后发放证书，但并不提供从事医疗工作的证明。这些国外引进的认证披着高大上的外衣，但实际标准参差不齐，专业度有待考量。
婴幼儿睡眠咨询师晗月告诉南都周刊：“事实上，婴幼儿睡眠咨询师目前还没有相关的国际组织和行业协会来统一认证和管理。”
晗月表示，国内开设儿童睡眠专科的医院很少，而且医院的睡眠专科也主要是处理病理性睡眠问题。她说：“家长群体是有很多这方面的需求的，但大多数儿保医生或是儿科医生并没有接受过睡眠相关的知识培训。这也是婴幼儿睡眠科普文章很受欢迎的一个原因，普通人没有太多的渠道去获取这些知识。”
据晗月介绍，目前国内从事婴幼儿睡眠咨询行业的人主要有两大类，一类是参加了商业机构的睡眠咨询师培训项目的，在完成培训后拿到该机构的认证；还有一类是儿科睡眠相关背景的医生。
严虎医生则表示，比起资质混乱问题，现在更需要关注的是指导方法是否有科学依据。
“我不要什么睡眠了，只要我的孩子健康”
事实上，“哭了不抱，不哭才抱”的哭声免疫法一直存在很大争议。不少妈妈在咨询相关机构时，会提出杜绝用该方法达到宝宝自主入睡的目的。
尽管在对外宣传时，“芝士小馄饨”表示杜绝哭声免疫，但在老师的理念传授和操作指导方面，“睡眠引导”、“杜绝干预”和哭声免疫法有诸多疑似重合之处。
面对哭闹不止的宝宝，焦虑的新手妈妈往往不知如何是好。“解锁趴睡”、“睡霸宝宝”让不少妈妈如获至宝。小猪妈妈的宝宝曾经在白天睡觉必须抱着睡，一放下就醒，她因此进群问过老师。老师的建议始终是让孩子哭，不要干预。因为不敢让孩子哭很久，所以她最终没有报名课程。
严虎医生认为，这种让孩子哭累了就睡的训练方法是缺乏足够医学依据的，孩子哭闹的时候可以有必要的安慰抚触。“甚至孩子的哭闹可能是疾病的表现，腹痛、发烧，甚至身上被东西缠住了都会哭闹。所以，进行检查，排除一些常见的、危险的问题，这个是要做的，而不是任由他哭——我们的婴儿是不会被惯坏的。”
对于孩子的死因争议，严虎医生认为没有进行尸检前都是推测，但是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不能主动地、刻意地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趴着睡，这是关键。我在行医生涯中遇到的婴儿猝死，将近有一半以上甚至2/3，都发生在（婴儿）俯卧位睡眠时。”
对于此次事件，广东君言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席娜认为，作为指导老师的专业人员，必须是有相关资质的，有丰富的理论和实践经验。应该完全知晓婴儿趴睡可能会出现的风险，以及多大的婴儿可以趴睡。如果引导老师没有相关资质，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就很难提供专业的服务，必然存在过错。
“婴儿如果尸检结果确定是SIDS（婴儿猝死综合征），家长如果有培训机构建议俯卧睡眠的证据，是可以诉诸法律解决的。资质不符合标准，也可以从民事角度追责。”但是，席娜也指出，“作为婴儿的直接监护人的母亲，在离孩子最近的地方，能全面真实地了解孩子的实际情况。作为母亲，应该第一时间去确认，而不是完全地信任他人，没有自己独立的判断。母亲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席娜说，孩子尤其是婴幼儿在抚养照顾中的安全问题，已经是一个非常严肃的社会问题。因为上班或者没有经验的原因，很多年轻父母都会选择专业的机构或者专业的人员帮忙照顾孩子，或者上专业的课程学习照顾孩子的方式方法。
建议相关部门对于这些新生行业进行规范化管理，明确法律责任，确保其更规范更专业的为社会提供服务。
4月16日下午3点钟，孩子被婆婆送到医院抢救，女婴的妈妈在群里留言：“我不要什么睡眠了，只要我的孩子健康。”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文中提到的妈妈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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