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志峰

虽然应伯爵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处处以“老二”自居,从不敢妄称“老大”,但如果说应伯爵在《金瓶梅》的“段子手”中排老二,就绝没有人敢认老大,西门庆也不行。说笑话、讲段子,跟溜须拍马一样,属于应伯爵异于常人的强项。不管是在私人聚会的酒局上,还是在兄弟结拜的严肃场合,应伯爵都能顺手拈来、口灿莲花,寥寥数语、一个笑话,就能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也正因此,他才深得西门庆的欢心,常常带在身边凑趣逗乐子,成为名副其实的开心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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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应伯爵讲的那些笑话和段子,除了低级庸俗的荤段子,有一些还暗含讽刺意味,具有讽世的功能。有时候,他甚至连西门庆都敢拿来开涮,明里暗里讽刺挖苦。通过他的段子,读者可以更生动、更深刻地了解当时的社会风气和社会状况,尤其是对不同社会阶层的各色人等,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金瓶梅》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就专门给应伯爵安排了一场发挥特长的重头戏,让读者从一开篇,就对这个重要角色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话说结拜的十人,来到道观玉皇庙,举行结拜仪式。当日道观里铺设甚是齐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侧首挂着便是马、赵、温、关四大元帅。西门庆出了钱,道人们将西门庆当成了大主顾,不遗余力铺陈一番,搞得场面非常庄严肃穆,一看就是举行重大活动的规格。

可当应伯爵一出场,氛围登时就变了,不仅严肃庄重全无,还有了几分滑稽可笑。吴道官在经堂外躬身迎接,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喝过了茶,众人都起身,四围观看。白赉光携着常峙节手儿,从左边看将过来,一到马元帅面前,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峙节道:“哥,这却是怎的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应伯爵

听见,走过来道:“呆兄弟,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众人笑了。有人认为,应伯爵这是在暗讽西门庆,同时也是自嘲,意思是说,现如今我们攀上了三只眼的马王爷(西门庆),他多照看我们一眼,我们就算烧了高香,有了饭辙啦。

常峙节又指着下首温元帅道:“二哥,这个通身蓝的,却也古怪,敢怕是卢杞的祖宗。”伯爵笑着猛叫道:“吴先生你过来,我与你说个笑话儿。”那吴道官真个走过来听他。伯爵道:“一个道家死去,见了阎王,阎王问道:‘你是什么人?’道者说:‘是道士。’阎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无罪孽,就放他还魂了。只见道士醒转来,

路上遇着一个染房中的博士,原认得的,那博士问道:‘师父,怎生得转来?’道者说:‘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转来。’那博士记了,死后见阎王时也说是道士。那阎王叫查他身上,只见伸出两只手来是蓝的,问其何故。那博士打着宣科的声音道:‘曾与温元帅搔胞。’”说得众人大笑。应伯爵真够坏的,嘲讽道士巴结权贵、溜须拍马,还将道士叫过来,当面冷嘲热讽。可怜了吴道官,原以为应伯爵叫自己是有什么正经话儿说,没想到被讽刺挖苦了一番。人家是客户啊,还不好发作,只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算是默认了。

应伯爵何止是敢当面讽刺道士,“当着和尚骂秃驴”的事儿,他也敢干。一日喝酒行令,轮到伯爵,他便道:“该我唱,我不唱罢,我也说个笑话儿。教书童合席都筛上酒,连你爹也筛上。听我这个笑话:一个道士,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门首,徒弟把绦儿松了些,垂下来。师父说:‘你看那样!倒象没屁股的。’徒弟回头答道:‘我没屁股,师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这个笑话是个啥意思,不解释,懂的自然懂。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应伯爵敢于毁僧谤佛、不怕报应,而是在于他敢当着西门庆的面讲这个笑话,并且在讲之前还“教书童合席都筛上酒,连你爹(西门庆)也筛上”。这书童,乃是西门庆的男宠,这指向性也太明显了,直指西门大官人的不正常取向啊。

应伯爵敢于讽刺道士,为了刺一下西门庆,还不惜拿和尚说事儿,是根本没把佛道当回事儿了。一方面,这说明当时社会上溜须拍马、鲜廉寡耻的现象很是普遍,并非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否则道士和西门庆听了不可能处之泰然、不当回事。另一方面,也说明当时随着商业经济的日益繁荣,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前所未有地开放。连宗教人物和神祇也敢拿来调侃甚至讽刺,在以前的朝代不说是绝对没有,至少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在公开场所大放厥词。

还回到一开始提到的十兄弟结拜的场景,应伯爵的段子还没讲完呢。且说众人又转过右边来,见下首供着个红脸的却是关帝。上首又是一个黑面的是赵元坛元帅,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白赉光指着道:“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随着人不妨事么?”伯爵笑道:“你不知,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当儿哩。”谢希大听得走过来,伸出舌头道:“这等一个伴当随着,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么?”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这等亏他怎地过来!”西门庆道:“却怎的说?”伯爵道:“子纯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随不的,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你的随你,却不吓死了你罢了。”这是自嘲了,明着说自己几个人之所以捧西门庆的臭脚与之结拜,就是为了吃他的大户。以老虎自喻,也算是颇为耿直了。

说着,众人一齐正大笑时,吴道官走过来,说道:“官人们讲这老虎,只俺这清河县,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往来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西门庆问道:“是怎的来?”吴道官道:“官人们还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晓得,只因日前一个小徒,到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过来。俺这清河县近着沧州路上,有一条景阳冈,冈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时常出来吃人。客商过往,好生难走,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如今县里现出着五十两赏钱,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怜这些猎户,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赉光跳起来道:“咱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银子使。”西门庆道:“你性命不值钱么?”白赉光笑道:“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众人齐笑起来。应伯爵道:“我再说个笑话你们听:一个人被虎衔了,他儿子要救他,拿刀去杀那虎。这人在虎口里叫道:‘儿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坏了虎皮,就不值钱了。’”说着众人哈哈大笑。很显然,应伯爵此时讽刺的,是“要钱不要命”的贪婪之徒了。

又一日吃酒,应伯爵又讲起笑话来:“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别处罢,这里有贼。’艄公道:‘怎的便见得有贼?’秀才道:‘兀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赋,怎便识差了?’秀才道:‘赋便赋,有些贼形。’”常峙节当场就指出,应伯爵这是在讽刺西门庆,富则富矣,却有些贼形。应伯爵也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可接下来他又讲了个故事:“孔夫子打猎想抓头麒麟,却没能找到,在家里日夜啼哭。弟子恐怕老师哭坏了,寻个头牯牛,满身挂了铜钱哄他,说这就是麒麟。那孔子一见便识破,道:‘这分明是有钱的牛,却怎的做得麒麟!’”这不还是讽刺西门庆这种暴发户,不过是有几文臭钱的蛮牛吗?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难道就不怕得罪了西门庆,丢了饭碗?

当然,应伯爵更多的,是嘲笑欺负普通人、下等人,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一次,应伯爵跟两个粉头斗嘴皮子,也讲了个笑话:“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兄弟,赌跳过沟儿便是大哥。田鸡几跳,跳过了。螃蟹方欲跳,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用草绳儿把它拴住,打了水带回家去。临行忘记了,不将去。田鸡见它不来,过来看它,说道:‘你怎的就不过了?’螃蟹说:‘我过得去,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搞得连被骂的两个粉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有一次,妓女李桂姐对王三官比较关心,却还要撇清自己,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应伯爵便讲了个笑话讽刺她:“一个人有尿床的毛病。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铺在灵前睡。晚了,不想又尿床了。别人进来看见褥子湿,问是怎么了,那人没的回答,只说:‘你不知,我夜间眼泪打肚里流出来了。’──就和你一般,为他声说不的,只好背地哭罢了。”意思是说,你明明关心王三官,却不敢说出来、表现出来,顶多也就是背地里暗暗流泪心碎罢了。欺负妓女这样的弱势群体,显出应伯爵狗眼看人低的可耻嘴脸,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折射出当时女性群体的低下的社会地位,以及被侮辱被欺负还要强颜欢笑的悲哀与无奈。

应伯爵自然是一个负面的文学形象,这是研究者和读者公认的,他表现出的贪得无厌、见风使舵、没有底线等小人嘴脸,也令人生厌。但他时不时讲的那些笑话和段子,却在有意无意中透露出他内心的一些不甘和挣扎。或许,他也不是心甘情愿在达官贵人面前做个小丑,通过巴结权贵奴颜婢膝地讨生活。可现实是残酷的,他的身份和地位,决定了他的生存方式,他只能在权贵面前放低身段,千方百计周旋,以此来混口饭吃。讲笑话、讲段子,明着是帮闲的一种形式,可以活跃气氛、讨权贵欢心;暗地里或者是在潜意识里,应伯爵又何尝不是将其当作发泄内心愤懑的一种方式?当他将暗含嘲讽的段子抛出来,看到被讽刺了、挖苦了的权贵傻乎乎笑得前仰后合,他的内心深处,何尝不会升起一股智商上的优越感,或许还多多少少有几分报复的快感,进而找到一丝丝心理平衡?

平心而论,应伯爵的笑话和段子,还是有几分水平的。不仅熟练运用了一语双关、指桑骂槐等修辞手法,更重要的是在挖苦个人的同时,其实也是对某些社会现象的辛辣讽刺。如果应伯爵活到现在,说不定会成为网络上风生水起的段子手,甚至成为一名“写鬼写妖技高一筹,刺贪刺虐入木三分”的杂文家哩。

应伯爵喜欢讲段子,并且还讲得不错,肯定不是他自己天纵奇才、特立独行,而是反映出,在当时的社会上,本就流行“段子文化”。我们从《金瓶梅》中可以看到,在酒局上行酒令,轮到的人可以唱曲儿,也可以说个笑话代替。书中人物,不仅应伯爵,其他人比如西门庆、伙计贲四等等,也都会讲上那么几段。这说明,“段子文化”已经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去了。

很多时候,笑话和段子就是一面镜子,是对社会现实的生动写照和辛辣讽刺。与之相类似的,或许就是童谣了。古时候,人们认为童谣能预示世运或人事,甚至关乎朝代兴衰。这当然有对童谣无限拔高之嫌,也有一定的迷信色彩。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段子和童谣,确能从一定程度上反映现实,不少段子和童谣中都有社会现实的影子存在。不怕童谣和段子“灰”,就怕社会“黑”。与其说童谣和段子恶搞了现实,倒不如说是现实决定了童谣和段子的成色。应伯爵的段子,何尝不是如此呢?细细品味应伯爵那些看似“不登大雅之堂”的段子,说不定会另有收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