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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名家李玉声在网上发了一束短信,主题是:京剧再刻画人物,京剧就没了!

象巨石投入古潭,沉寂的京剧理论界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

李玉声先生确实触动了京剧最根本的问题的开关,可惜他还没按下去。

什么是京剧最根本的问题呢?答案是:京剧该如何定位。说白了就是:京剧是干什么吃的?它演出的最高诉求是什么?观众花钱买票进戏园子的诉求又是什么?

从清末到民国,上至太后老佛爷,下至升斗小民,都用四个字为京剧定位:“戏者戏也”——什么是戏呀?戏就是玩意儿!供人们开心取乐的玩意儿。在慈禧心目中,无论是京剧自身还是唱戏的人,都是玩意儿。所以台上杨四郎一口一个“番邦女子”她不在意,倘若李鸿章这么说就麻烦了。

京剧的玩意儿即“唱做念打”,简称“四功”。现在有人又添了个“舞”,纯属画蛇添足。任何角色包括龙套,一出台帘就进入舞蹈状态,因此有个做字足矣。论述上将四功平列,其实是不确切的。如果把四功比做公司的四个董事,那么,“唱”这个董事绝对居于控股地位,是“董事长”。京剧史上出过数以百计的班社,绝大部分是老生或旦角挑班,武生挑班的虽不鲜见,但难成主流。花脸挑班的似乎只有金少山一人。老生、旦角都是卖唱工为主。老北京人去戏园都说“听戏”,谁要说去“看戏”就算乡下人。今天,当京剧日益被边缘化,似乎光剩下“董事长”(唱)了。

新中国建立后,京剧戴上“艺术”的桂冠,被重新定位。它不再是卖玩意儿的了,而被赋予神圣的使命,成为教育人民的工具和打击敌人的武器。与此同时,仿照“老大哥”的模式,用“表演艺术”代替了“玩意儿”这一不雅的名称,“刻画人物”的艺术要求也随之提上台面。但玩意儿这个词仍在京剧界顽强地存在。

斯氏体系所说的表演艺术与京剧艺人所说的玩意儿并不完全相同。老艺人心目中的“玩意儿”是鲜活的、与自己的生命血肉相连的,绝非身外之物;而建国初期那些服膺于斯氏体系的理论家笔下的“表演艺术”则是冷冰冰的,纯属身外之物。老艺人把玩意儿视为安身立命的依托,是毕生追求的目的;而理论家笔下的“表演艺术”不过是为“刻画人物”或表达剧本的主题思想服务的,因此只是手段,绝不是目的。

老艺人们,尤其是京朝派的老艺人们个个都清楚:观众花钱进戏园子的目的只一个:欣赏玩意儿。因此,自己若想红起来,只有刻苦琢磨出能卖高价的玩意儿,才能出人头地。“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十年练什么功?不是读什么高头讲章,而是苦苦打磨玩意儿。别人有的我要拿过来,别人没有的我要创出来,只有如此才能出妙腔,出绝活儿,才能征服观众、雄视同侪。

京剧演员为什么文化素养都偏低?主要是没条件学,也不可能耗费大量精力去学,京剧需要练的功太多了,必须全生命投入,夙寐晨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李少春小时候吃饭都要把腿吊起来。所以,京剧演员只有功成名就后生活相对优裕了,才有条件接触并掌握文化;而功成名就者毕竟是凤毛麟角,普通唱戏的只能靠玩意儿活着而不能靠文化活着。结果呢,京剧队伍不得不被有的人讥为“没有文化的文化大军”。

最近一次京剧青年演员大奖赛上,一位女演员连唐宋元明各朝的国都在哪里都不知道,但她表演起《辛安驿》的“走边”时,玩意儿之漂亮,让评委们都为之心折,这种现象绝非特例。

多少次青年京剧大奖赛,赛的都不是戏,是玩意儿。

名家名段演唱会为什么票卖得最火?答案只一个:因为是玩意儿的精品大荟萃。

样板戏为什么至今仍然有市场?一句话:玩意儿精美。即使你十分厌悪它的编剧理念,也无法拒绝它的玩意儿。

无论是旧时代的科班还是新时代的戏校,孩子们绝大部分精力都是用于学玩意儿、练玩意儿,这既是势之所需,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学不成玩意儿就活不成,学不好玩意儿就活不好。

演员的玩意儿由两大要素构成,一个是天赋,如嗓子、扮相、悟性等;一个是学养,如师承、勤奋、气质等,二者缺一,也不可能锻造出出类拔萃的玩意儿。

玩意儿只属于演员,不属于京剧本身。所有的旦角都唱《玉堂春》,剧本大同小异,最后决定演员身价的是各自的玩意儿。

京剧因玩意儿而存在,没有玩意儿的京剧剧目,不过是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吹不起、捧不活,癞狗掇不过墙头去;有玩意儿的剧目却是砍不掉、禁不了,《锁麟囊》、《乌盆记》便是例证。

名角儿也因玩意儿而存在,同样一出《长坂坡》,谁也唱不过杨小楼。李玉声先生说观众看的是角儿扮演的赵云,而不是赵云这个“人物”,就是此意。

现在可以回答京剧是干什么吃的了:京剧是卖玩意儿的!

京剧的人物是用玩意儿刻画的

李玉声先生说京剧不需要刻画人物是一句气话,他自己扮演过那么多角色,哪一出不是刻画人物?他反对的是:由京剧体系外的新派专家,运用斯氏体验学说指导京剧演员去“刻画”人物,这没错。

任何剧种都要刻画人物,但京剧的人物必须用玩意儿来刻画。一个演员如果玩意儿平庸,即使他满腹经纶还精研过斯氏“这一个”的体验理论,也休想成功地“刻画人物”。你演《击鼓骂曹》,必须依靠两套玩意儿:唱工和鼓套子。唱得讲究、敲得漂亮,弥衡这个“人物”才立得起;少年陆地园和享有盛名的王佩瑜都演该剧,论唱,王出色当行;论敲,王则明显稍逊一筹,有次鼓槌还脱了手,一下子就砸了。此刻再讲“刻画人物”还管用吗?

玩意儿磁实、文化修养深厚像李少春那样,当然有利于刻画人物。但是,李少春多少年才出一个?《野猪林》把四功都用全了,也都用绝了,以致成为连他自己也终生无法逾越的高峰。所以,一般演员只能单靠自己的玩意儿演戏,玩意儿到位了,人物也就基本出来了;何况京剧的人物概念是很模糊的。以周瑜为例:他是史有记载的人物,比诸葛亮大六岁,赤壁之战那年孔明27岁,而周瑜己33岁,本该挂黑三,却用小生扮演,用小嗓,黑三倒让孔明挂了,周瑜这个“人物”居然是小青年了!(难怪《辕门斩子》也胡唱“十三岁为东吴水军元帅”,真是无独有偶。)更荒唐的是:周瑜至死(36岁)都是小生,而且儿子也是小生。这叫什么“人物”?是按什么标准“刻画”的?

尚派《出塞》有“翻死马僮、做死王龙”之誉,王昭君原是村姑,后又深藏后宫,但她却骑了一匹比赤兔马还暴烈的神驹,以致累得马僮差点翻死,而她却驾驭自如,这又叫什么“人物”?

其实,这正是京剧的高妙之处。正因为把历史上的周瑜彻底“整容”,弄成“人造小生”,又经过叶盛兰大师等的苦苦打磨,才创造出那么多漂亮的玩意儿来,使得舞台上色彩那么绚烂、冲突那么强烈,倘若让周瑜也戴上黑三,满台三个老生,戏就玩完了。同样,王昭君若总是缓缓执辔而行,做畏葸状、悲戚状,不编排出一系列高难度的玩意儿,倒是符合“刻画人物”的上谕了,但《出塞》这出尚派优秀代表作也可能早就胎死腹中了。显然,尚先生正是瞄准了这折戏可充分展露他拿手的玩意儿才编排的。

杨宝森的《文昭关》是经典之作,但是,若将《史记.伍子胥列传》中的描述和晚年杨宝森有点窝囊的舞台形象一对比,哪里有一点将楚平王鞭尸三百、刚烈烛天的气概?但是一旦开唱,一种穿透历史时空的英雄失路、忠良投荒、泪眼扣天、恸问苍冥的悲情喷薄而出,令人觉得:一段“一轮明月”,百代蒙冤者都在失声痛哭,整个传统文化都参与共鸣!难怪李少春第一次听这段唱时喟然曰:“千古绝唱”!

所以,京剧对人物的解释,绝不可与写实的话剧或影视剧同日而语,它追求的是天地之大美,万古之大真,根本不计较什么“这一个”的可信与否。因此,当玩意儿和“人物”不可兼得时,京剧宁可只要玩意儿而置人物于不顾,甚至不惜扭曲。比如:苏三起解要戴一具美丽至极的鱼枷,《会审》时还命令她 “脸朝外跪” 交代问题;铁镜公主两口子猜谜还要丫环“打座向前”……种种荒诞不经,这算哪门子“刻画人物”呢?然而反成为铁定之规!

此无它,不循此规,玩意儿就不能最集中、最完美地展示,京剧也就不能顺畅地在舞台运作。

京剧是绝对唯美的,绝对浪漫的,因此对“合情合理”这类现实主义的要求敢于嗤之以鼻,这也正是中国传统艺术思维的特色,不以为然吗?请咂摸一下“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的韵味吧!

一言以蔽之:对京剧而言,不是玩意儿依附人物,而是人物依附玩意儿;不是玩意儿因人物而存在,而是人物因玩意儿而存在。

这也许正是李玉声先生的本意。不过,李先生就像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中的小孩一样,他敢于喊出“皇帝没穿衣服!”却没有道出所以然来,原因在于他使用了语录体。语录这玩意儿,可谓“三寸气在千般用”,想想“文革”打派仗时双方都拿着同一本小红书,就可理解李先生的语录为何带来混战局面的原由了。所以希望他还是写成文章好。

多少年来,京剧演员在理论面前都处于失语状态,李先生这一声喊,可谓春雷第一声,它标志着:演员也理直气壮地登上发言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