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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路)

人说少不读水浒,我读水浒偏偏是在小时候。我家开店做生意,有一段空货架,我还不到十岁,往里边塞只枕头,躺着看《水浒》。就有顾客打趣问:这小孩也卖吗?
当时读的是百回本。后来也读过一百二十回本的,所谓《水浒全传》。今天流行的大体是这两种。而一百年以前,最流行的倒是七十回本,金圣叹评点的贯华堂本。
最近,找了这个本子来读,其中收了篇施耐庵自序,第一句就大吃一惊:“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但真正触动的还在后面。自序说,平时常有朋友来饮酒,不为饮酒,为聊天。但朋友不是天天来。有时候朋友散去,自己把一只秃笔,灯下戏墨。或在风雨之时,独坐枯写。久之,不必展开纸笔,也可脑中驰骋,随意发挥。“薄暮篱落之下,五更卧被之中,垂首拈带,睇目观物之际,皆有所遇矣。”读罢,深深怅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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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能不有疑虑。这里满满是诗人气质,而施耐庵是小说家。小说家和诗人有绝大不同。诗人触景伤情、感春悲秋,小说家却要熟谙世故、八面玲珑。
又读金圣叹评点,更是触目惊心,不意《水浒》中埋伏下这么多玄窍。王国维说,“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想到这里,我先打开《晁天王曾头市中箭》,看金圣叹如何置评。未读两页,就惊叹金圣叹实在是施耐庵的异代知己。那些曲笔深文,如不点出,恐怕没几个人能一一留意到。
但再读,就发现不对劲儿了。——金圣叹实在对施耐庵太了解了,就像一个人在述说自己的过去,甚至是跟自己对谈。于是不能不去查证,果然,很多机关玄窍并不是施耐庵埋伏的,而是金圣叹故弄玄虚。他嫌施耐庵有些地方不够好,自己动笔改了,改完,却怕人家看不出好在哪儿,于是抹去痕迹,说是原作,再用评点的方式一一赞叹。真可谓“双手互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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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互搏”虽然假,但发生的机缘却不能不真。周伯通是什么时候发明“双手互搏”的呢?在桃花岛被困的十几年中,百无聊赖,想出此招解闷。人不寂寞到如此地步,何以至此。于是我更疑心“薄暮篱落之下,五更卧被之中,垂首拈带”的不是施耐庵,而是金圣叹。一查,果然如此。
其实,金圣叹不必改作,只是对原本的评点就已经十分高妙了。比如评燕青与卢俊义之情,实在极好,一段话将人之相交写尽了:
“嗟乎!员外不知小乙,小乙自知员外。……或曰:人之感恩,为相知也。相知之为言我知彼,彼亦知我也。今者小乙自知员外,员外初不能知小乙,然则小乙又何感于员外而必恋恋不弃此而之他?曰: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夫我之知人,是我之生平一片之心也,非将以为好也;其人而为我所知,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异常耳,而非有所赖于我也。若我知人,而望人亦知我,我将以知为之钓乎?必人知我,而后我乃知人,我将以知为之报与?夫钓之与报,是皆市井之道;以市井之道,施于相知之间,此乡党自好者之所不为也。……然则小乙今日之不忍去员外者,无他,亦以求为可知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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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说,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么,他身上必然有值得你爱的地方,哪能一定要等他爱你呢?若等他爱你了再爱他,岂不庸俗!茫茫天下,舍此人外,再也不必求他人了解自己。——这就是燕青卢俊义。纵然卢俊义不理解燕青,燕青却愿以死相报,为什么?只因卢俊义是霁月光风的人物。相较之下,庸俗的现代诗里说什么“友情是相知,味甘境又远”,比起古人“无他,亦以求为可知而已矣”,岂不逊色远矣。
评及此处,金圣叹说:“不觉为之一哭失声。哭竟,不免满饮一大白。”进而读到李固,又大怒,“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颊,我欲杀之而恐污我刀。怒甚,又不免满饮一大白。”再读到柴进,“不觉为之慷慨悲歌,增长义气。悲哉!壮哉!……感激之至,又不免满饮一大白。”
满饮三大白之后,笔锋陡然一转:“或曰:然则当子之读是篇也,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是夜大寒,童子先唾,竟无处索酒,余未尝引一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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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看到的是金圣叹的豪放,我看到的是金圣叹的寂寞。金圣叹是个怀旧的人:“吾数岁时,在乡塾中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身在旧塾也。”憧憧往来,朋从尔思。金圣叹幼年,眷属凋伤至多。《水浒》里顾大嫂将请孙立,说自己病重临危,知他必来,金圣叹读至此,伤然泪下。
他幼年还曾读《西厢》,其中有一句“他不偢人待怎生”,换成今天的话说,“他不理睬人家,这可如何是好!”读此一句,金圣叹废书不起,卧床不语不食者三四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金氏之谓也。伪托的自序里,“薄暮篱落,五更被卧”,何尝不是金圣叹孑身寥落的写照。
自序里,金圣叹提笔便说,“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但他并不是三十不娶的人。二十五岁时,儿子金雍就出生了,既如此,何出此言呢?须知,一个人越是想说的话,越不便明说。更何况金圣叹这样寥落伤怀的人。若明说,自家心底曲衷,就被人家窥见了。金圣叹之所以要抹去对《水浒》的修改,而谓之“古本”,非为欺世,只为求聪明人识得,求于他心相戚者识得,不求愚者知道。
说“三十不应更娶”,只为引出未说却重要的话。“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为家;六十不应出游。”其实,不应为家、不应出游,都是门面话,用来遮掩自家内心幽微的。真正有干系的,是“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但也只是切边而已。金圣叹未必在乎做官,但他在乎一点,考功名能不能考到别人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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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遗憾,金圣叹考试不行。他一辈子最光辉的成绩,只是在童子试中拿过第一名。在科举之路上,他还没有《儒林外史》里的范进走得远。总有很多极有才华的人科举不行,比如杜甫、罗隐,还比如和金圣叹同时代的巨擘——阎若璩。阎若璩名满天下,考试却也不行。金圣叹五十一岁时,阎若璩去镇江看病,金圣叹听说,专程拜访。一谈之下,深为叹服。
金圣叹对科举的渴求与鄙薄,从一些隐微之处可以窥见。比如,他的名字叫“圣叹”,这是他自己取的,父母不会给孩子取如此不吉祥的名字。“圣叹”典出《论语》,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为什么“与点”?并非夫子真的赞同曾点的志向,只是曾点的话让夫子想到曲肱饮水之乐,动了浮海居夷之思,是曾点让夫子受伤了。
夫子曰:吾岂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金圣叹岂能没有仕进的想法,虽未必求仕,但不能不“求为可知也”。所以,听闻皇帝赞叹他“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金圣叹感而泣下,向北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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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对时文的厌恶,对进士出身的渴望,以及渴望而求不得之后的鄙弃,在评点《水浒》时往往不经意间流露了。梁山人马要攻打大名,梁中书问王太守主意,王太守说了两种办法,读及此处,金圣叹就忍不住要刺一句:“看他做出一正一反两股文章,知其进士出身也。”语里满满的不屑,内中却有淡淡的失落。
他说三十不应更娶,四十不应更仕,五十不应为家,六十不应出游,却始终不说何等年纪不应更考。只说,“何以言之?用违其时,事易尽也。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澡头面,裹巾帻,进盘飧,嚼杨木。诸事甫毕,起问可中?中已久矣!中前如此,中后可知。一日如此,三万六千日何有?以此思忧,竟何所得乐矣。”
这样一个读书种子,却失意落魄。但他的失意并非不是好事。他身上的气质,作为诗人的一面太多,作为士大夫的一面太少。若真为官,世上只会少一个文学天才。幸而如此,后人才能在《第五才子书》的夹批里,窥见一介才子长夜无酒的孤独:
“读此语时,正值寒冬深更,灯昏酒尽,无可如何。因拍桌起立,浩叹一声,开门视天,云黑如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