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易帜”后,蒋介石要做的,就是树立国民政府的威信,改掉北洋以来的纷乱局面,把政令统一到南京这边来。
北伐成功、定都南京后,蒋介石就没闲过,像被绑在水车轱辘上,一直在那儿转。他也想停下来,但对手说:别,蒋校长,蒋总司令,蒋委员长,您还是再转会儿吧。
但这些人又不给力。
在对付党内派系和新军阀上,蒋介石还真有两下子:在党内,击败汪精卫、胡汉民、孙科;又在蒋桂、蒋冯、蒋阎冯大战中,把不听话的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唐生智等人一个个搞定。
我不写这些。
那种国人间的内耗,即使再精彩,也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但要念叨一点,这种倾轧,在很大程度上让日本人钻了空子。

举个例子。1930年中原大战时,张学良把11万东北军精锐调入关内,帮蒋打阎冯,这些部队走后,东北虽有20多万正规军,但至少在日本人看来是个机会。
反蒋的都靠边站了,但在对付日本人上,蒋介石开始头疼。
九一八事变后,南京只能向国际讨“公理”(向英法把持的国际联盟投诉日本),而没能拿出行之有效的对策,加上对红军的围剿更不顺,党内反蒋势力一发难,蒋介石以退为进宣布二次下野。说是下野,但黄埔系的中央军还攥在他蒋校长手里,别人是指挥不动的。
此时最有资格上台的,除汪精卫外,就是胡汉民。胡被认为是党内反蒋的精神领袖,但没心气接这个摊子。汪精卫呢,鬼得很,一直探头观察。
帽子就落在了国民党元老林森和孙中山的公子孙科脑袋上。
林森从此当了十来年的国民政府主席,直到1943年在重庆车祸去世,他也算是名义上的国家元首了。孙科当上了行政院院长,相当于国家总理。孙科,龙二代,离龙远矣。但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毕竟像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那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稀罕之物。孙科很想在政坛待着,但又缺乏才华,1932年“一·二八”事变[10],上海打起来那天,慌忙把才坐了个把月的位子给了汪精卫。
汪精卫也够倒霉,一出山就碰到日本人打上海。显然他自己玩不转,但说到底他是个政客,军国之事做不来的。虽然他非常讨厌蒋介石,但此时又离不开蒋介石,后者重新出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职务水到渠成。

虽然南京也把中央军派了过去,支援在那里抵抗的第19路军,也叫日军连换了四任司令官,但最后还是签下了《淞沪停战协定》[11]。按这个协定,上海成了非武装区,只允许保安队和警察待在那里,而不许中国正规军驻扎。
国家之事是没法讲理的,如果非要用一句话形容,就是“强权即真理”。
作为强国,不讲道理;如果你是弱国,那么最好你也别讲道理,因为没道理可讲。
“一·二八”显然跟“九一八”有关。很多人认为,是板垣撇开石原后自己联络上海的日军搞的一个谋略,为的是把国际注意力吸引到上海。板垣有这个脑子么?就算他有吧。这里只说蒋介石,一下一上的他,面对日本人的纠缠,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这个万变是日本人一次次制造事端,这个不变就是关闭跟日本的政府间谈判渠道。蒋介石有个想法:如果跟日本政府谈判,中国这边肯定吃亏。他晓得,九一八事变只是个开始,大约就是从这时候起,针对日本人,他开始在国防和战略上留后手了。
九一八事变后,南京不是向国际社会投诉么,那个英法把持的什么狗屁国联派了个调查团到东北,但除了让日本的国际形象有点毁容外,任何作用也没起。调查团转悠了一圈,又回去了。而对关东军来说,怎么收局是个问题。
有几种选择:第一种是像对付朝鲜那样,占领后宣布合并,把东北并入日本版图;第二种是军事占领,占领一段时间再说,在东北设立个都督府一类的机构,由日本人担任首脑;还有一种选择,就是搞个木偶政权。
日本人选择了最后一种。
关东军占领东北后,两个“满洲英雄”闹了一场,板垣征四郎觉得,为了一劳永逸,应该由日本直接占领,看上去虽冒险,英、美、苏等国甚至可能制裁日本,但如果日本人撑下去,事情就会不了了之。
石原反对。
土肥原贤二打圆场:搞个傀儡吧。这样既能把这片土地抓在手,又可以避免日本在国际上陷入彻底孤立。
我可以告诉你,上面说的纯属历史八卦。
事实是:石原和板垣都同意搞个木偶。但谁当这个木偶?土肥原贤二把目光投向被冯玉祥从北京紫禁城赶出来,正待在天津静园(今天津鞍山道,当时日租界内)的末代皇帝溥仪。
满人兴于东北,那里是他们的老家,其他什么都别说,只从这个角度看,溥仪再合适不过了。随后,这位末代皇帝就像货物一样被日本人从天津偷偷运了出来。
这个事儿一直被认为是土肥原特务生涯的代表作。
土肥原本人也特别得意。实际上有点夸大其词了,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日本人让溥仪动动,难度是有的,但也不是一个太困难的事。但土肥原为了显示自己谋略过人,把事情搞复杂了,先鼓动天津的亲日分子闹事,然后天津的日本驻军宣布封锁日租界,在混乱中,把溥仪偷偷运到东北。

1932年3月,伪满洲国“高高兴兴”地成立了。
在关东军看来,这样还不行,为“保护满洲国的安全”,就得跟南京那边搞一个缓冲地带,于是又占领山海关,推进至长城一线,随后用128名骑兵,把那个热河省主席汤玉麟和他的上万军队赶走,占领了省会承德。
随后,九一八事变时北大营的部队——王以哲部一战即溃。
张作霖一死,东北军就没了魂儿,九一八事变后,从沈阳到锦州,从锦州到山海关,一路跑下来,这支军队精气神已全无。
作为主政华北的大员,北平的张学良,还有什么脸再在那位子上待下去?南京派军政部长何应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8期,贵州兴义人)北上御敌,当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代理委员长。
1933年元旦,夜里11时,“长城抗战[12]”爆发。
抗战年代,中国这边的将领,通常是四个地方出来的:岁数大点的,毕业于当初袁世凯办的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或各地的讲武堂;年轻的少壮派毕业于黄埔军校,或是拿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文凭。何应钦是最后一类。
但无论是“长城抗战”,还是“上海事变”,给人的感觉是:虽然打了,局部光彩,但总体还是很窝囊。但打“长城抗战”,从人员调动上,南京的动静还是不小的:参加者除由原冯玉祥西北军改编的第29军外,晋绥军也被调过去了,还派出中央军北上。面对中国兵的大刀片,日军还有点不适应:中国军人也会耍刀?
虽然在喜峰口等处小有斩获,让一些鬼子丢了脑袋,但还是没能挡住日军的前锋,很快他们就逼近北平的通州。不过,日本人也不想一直攻下去,最后捞了个《塘沽协定》[13]:长城以南冀东22县成了“非武装区”,这时候九一八事变才算收了尾。
现在看,这是个非常要命的协定。但在当时的蒋介石看来,虽然耻辱,但仍在可以忍耐的最低限度以上。蒋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签完《塘沽协定》,日本人不打了,九一八事变告一段落,但华北问题又出来了。也就是说:按下葫芦起了瓢。
那时候,除关东军外,还有一支日军仗着有法律条文撑腰,赖在中国不走,那就是日本中国驻屯军。与1919年正式成军的关东军比,这个驻屯军资格更老。当年(1900年)闹八国联军,清政府被打趴下,跟人家签订了《辛丑条约》[14],除了赔钱外,还得让人家驻军,日本人按条约规定,获得了在北京东交民巷使馆区和北京至山海关铁路沿线12个要塞的驻兵权。羊在狼的面前只能认同狼的规则,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关系莫不如此。
司令部设在天津的日本中国驻屯军,开始叫日本清国驻屯军,大清王朝黄了后,中华民国成立,“与时俱进”的日本人又赶紧把部队的名字改成日本中国驻屯军,常驻兵力5000人,基本上是一个旅团,规模小于关东军的一个师团。在国外驻军,一直被日本人看作是国力强盛的象征,所以这两支部队的司令官直接由天皇任命。
《塘沽协定》后,相继来天津当司令官的,是仨同学:除了梅津美治郎外,其他两个是多田骏(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5期,宫城县人)、田代皖一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5期,佐贺县人)。关东军搞谋略,他们也搞,这个谋略就是华北五省(河北、山西、山东、绥远、察哈尔)自治。很多人认为:在随后的华北系列事变中,上面三个人是根源。其实比他们兴头更大、作用更坏的,是他们的参谋长酒井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0期,广岛县人)。
很多人记住酒井是因为太平洋战争中,他率军袭击香港,纵兵大肆屠杀和强奸。实际上,当年在华北时,他就很不老实了,无论是借天津两名亲日报人被国民党军统刺杀而搞的《何梅协定》[15],还是关于华北自治的“多田声明”,乃至于卸任前派日军强占丰台,这一系列华北事变,都是此人一手策划的。当时的酒井,就好像个全能体操运动员,为了华北自治,支撑、手倒立、悬垂、滚翻、腾越、托马斯全旋什么的都用上了。
1935年7月的《何梅协定》上,中日双方实际上没正式签字,酒井以他的司令官梅津的名义,向在北平主政的何应钦发了封威胁信,在信中开出了条件,何在回信中没有提出反对,“协定”就这么下来了。在日本人的条件中,既有老生常谈的道歉、处置当事者和上级官员、禁止民众排日什么的,也有两项狠的:中央军撤出冀察,并撤销两省及平津地区的国民党党部,取缔带有民族主义性质的蓝衣社。这个协定跟前一个月日军绘地图之间谍在察哈尔被扣,使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借机与察哈尔省代主席秦德纯签订,后来使第29军在察哈尔行动受限的《秦土协定》[16],把华北事变慢慢推向高潮。
前面说过,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为了对付日本人,开始在国防上留后手,比如,1932年1月将设在北平的陆军大学迁到了南京,把原来大学里的日籍教官全部解职,清一色地换上了德国教官;比如,在军事委员会内秘密成立了警卫执行部、设计委员会,分别运筹对日本备战和掌握战略资源。又搞了个7年整军计划,想在德国军事顾问的调教下,到1938年整编训练60个师的中央军。按蒋盘算:即使跟日本人打,最好也要等1938年之后。所以他给北平的何应钦定了个调子:对日本人的让步,别超过南京的底线。
这个底线就是:华北不得自治。
蒋介石有自己的小九九:中央军回撤后,第29军还在那(实际上在局部行动已经受限),尽管地方色彩浓厚,但毕竟还是中国的军队。万一有大事变,中央军可以马上支援。至于党部撤销,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更在意在华北活动的秘密组织。日本人要求取缔蓝衣社,这是个没法操作的事。这个军统的前身,本来就是半秘密组织,取消不取消,谁能真知道?
按蒋介石的盘算:无论日本人在华北怎么闹,先由他手下的一号人物何应钦在那儿顶着,跟日本人周旋。但他没想到,日本人为了把南京弄矮,使华北特殊化,不跟何应钦打交道,点名道姓要宋哲元(北洋陆军武备学堂,山东乐陵人)出来,这是酒井给他的新任司令官多田骏出的主意。
宋哲元这个人很怪。他是冯玉祥旧部,早年也是西北军“五虎将”之一,多次跟着冯玉祥反蒋。中原大战后,西北军散了,被收编过去,一干军将推选新首领,热门人物是两个非行伍出身的人:张自忠(北洋法政学堂,山东临清人)、萧振瀛(吉林法政学校,吉林扶余人)。在这两个人里,大家又顶老资历的萧振瀛,但萧却推宋哲元出任军长,这个部队后来改编为第29军。
宋哲元很早就跟着冯玉祥混,但看上去,此人缺少军人果敢的作风,给人温吞的感觉。但如果你觉得他真是非常温吞,那也错了。宋哲元还有残暴的一面:1928年春,南京政府继续北伐,宋哲元带兵入陕,去打地方军阀,攻克凤翔后,一夜间枪毙了4500多名俘虏。
对造南京反的人,像宋哲元这个中层偏上级别的,蒋介石一向是又拉又打。宋哲元当上第29军军长后,后来又当了察哈尔省主席,跟日本签订《秦土协定》后被撤。宋的军队主要放在察哈尔一带。1935年6月,西北军旧将石友三联合汉奸白坚武等人想在北平闹事,搞什么独立的“华北国”,何应钦急忙命第29军到北平救火,也就是从1935年下半年开始,宋哲元和第29军控制了平津跟河北一带,而宋本人慢慢成为华北的头号人物。
宋哲元当时的处境颇为微妙。虽然名义上他是南京政府的干部,但实际上他一直想保持华北的半独立性,不想叫蒋介石插手。所以,面对日本人的诱惑,他显得很暧昧,给人拖泥带水的感觉。正是他这种苟安心理,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俗称混),搞来搞去,最后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模糊的形象。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他像走钢丝一样,完成了一次次的转身。
日本人和蒋介石都想控制住宋哲元。
蒋最担心的是:日本人直接跟宋哲元打交道,甩开南京政府。何应钦南归后,他更是有这个担心。
日本人发现宋哲元的心理后,鼓动他单干。那时候,宋哲元可谓明星,除了日本中国驻屯军的头儿之外,来自日本驻华使馆的、关东军的、东京军部的大大小小人物,都频繁地拜访他,我们不妨扳着手指头数一下:
多田骏、田代皖一郎、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矶谷廉介……甚至当年在沈阳“喝醉”的建川美次也来了。
土肥原贤二去的次数最多。
土肥原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最初学的是怎么搞情报,以后也一直跑这个口儿。在张作霖死前三个月当上了他的顾问,但还没等发挥什么作用,“主人”就被河本炸死了。后来,他又在天津混过一段时间,九一八事变前被调到沈阳特务机关长的位子上。事变爆发时,他正在东京,没赶上,但一回去,就弄了个沈阳市长当。此时,沈阳一片混乱。
他还是有两下子的,马上搞了个像维持会一样的组织,还真奏效,很快稳定了局面,领导很满意,就把他调到哈尔滨特务机关,叫他策反了令日本人头疼的马占山,其实这才是他一生中的好戏,虽然也有人说老马那是诈降。
作为关东军的特务机关长,土肥原在沈阳,但华北这边的特务机关也归他管,所以他天天逼着宋哲元表态。还派自己的徒弟,一个叫什么大迫通贞的,在平津间特产肉饼的香河县带着汉奸搞了次暴动,把县长赶跑,宣布脱离南京政府。他对宋哲元说:看,这就是样板。
宋哲元也有个底线:妥协可以,但不当汉奸。至于妥协跟汉奸间是怎么个区别,他没说。
土肥原累得够呛,宋哲元没上钩,只好把一个小人物搞上台,这个人就是殷汝耕(时任蓟县密云区行政公署督察专员,1935年底在通州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
宋哲元虽没上钩,但却半推半就地出任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南京跟日本中国驻屯军妥协的怪胎)。在这个委员会里,宋哲元是委员长,委员包括后来的汉奸齐燮元、王克敏、王揖唐这样的角色。
那个年代,老宋就跟京剧舞台上的武生一样,在华北闪转腾挪着,但一个不留神,中了日本人一枪:1936年秋,宋哲元去赴日本中国驻屯军司令官田代皖一郎的饭局,在天津跟田代“达成”一个叫《中日华北经济开发协定》的“谅解协议”,虽没正式签,但原则上也没反对。
协定包括:日本人参与修建津石铁路、塘沽筑港、龙烟铁矿、井陉煤矿,以及在华北种棉花。华北棉花占整个中国棉花产量的65%以上,日本人尤其是商人太想得到了,所以后来的七七事变,又被日本企业界称为“棉花战争”。
南京那边急了,不承认这个协定,蒋介石大骂宋哲元是猪脑子。
宋哲元似乎是坐在棉花堆上跟日本人签的“谅解协议”,因为在日本人的纠缠下他实在有点晕。几个月后,宋哲元又应邀去吃饭。在喝酒的空当儿,田代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叫宋哲元顺便签一下。
宋哲元问:这是啥?
田代说:上次说的那个协定啊,我们不是达成谅解了么?
宋哲元一惊。
签了吗?还真签了。
回到北平,宋哲元对部下解释:这个协议,我是在被迫的情况下签的,是无效的。签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拖着不落实啊。
这次蒋介石彻底火了,他质问宋哲元在南京的代表:不落实?拖着不办,他以为宋哲元很高明么?我早就叫你们通知他少和日本人应酬来往,他这样一个负主要责任的人,为什么一次次地随便到敌人的军营里去吃饭?!
宋哲元是无言以对的。
是啊,作为主政华北的头号军政大员,这两年宋哲元没少参加日本人的饭局,至少没有推托过。也就是说,有请必到。有人说了,不到不行啊。真的么?不到能怎么着?说实在的,虽然当时日本咄咄逼人,但要是宋哲元拒绝去吃饭,日本人也不会来帮他。
驻南京的代表把蒋介石的话传给宋哲元,他蔫了,没过多久,就跑回山东老家去了。
显然,宋哲元签下的那个协议,如果实施了,是很致命的。铁矿煤矿什么的不说,只说日本人要修建的天津到石家庄的铁路,在那个年代,铁路线就是运兵线!
相同性质的,还有塘沽港!
华北事变一点点进行着,华北阴云一点一点聚集着,导致南京这边也不平静。
1935年11月,在国民党第五届代表大会前夕,行政院院长兼外交部长汪精卫被激进青年刺成重伤。会议是在阴沉的气氛中进行的,但随着蒋介石的讲话,国民政府对日政策却开始慢慢明朗起来:
置言之,和平未到完全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亦不轻言牺牲。以个人之牺牲事小,国家之牺牲事大。个人之生命有限,民族之生命无穷故也。果能和平有和平之限度,牺牲有牺牲之决心,以抱定最后牺牲之决心,而为和平最大之努力,期达奠定国家、复兴民族之目的……这个宁波人认为,华北的几个协定后,中国已经没有再让步的余地。汪精卫被刺不久,国民政府外交次长唐有壬又被刺身亡。但同时,日本实力远远超过中国,该尽量拖延与其全面开战的那一天到来,利用这段时间,积蓄军力和国力,而不能意气求战。
我们说过,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搞了个国防设计委员会,职能是:“对国防经济进行调研,以此为基础工业建设作规划,为经济动员作准备。”当时很多一流学者、科学家进入了这个委员会,比如李四光、吴有训、竺可桢等人。后来,蒋把国民政府兵工署资源司合并到这个委员会,称资源委员会,从事军工生产计划的实施、国防战略资源的开发、重工业的创建以及向大后方的转移等工作。
这个委员会为日后的全面抗战做了大量前期准备。
中国的态度起了变化,东京那边开始上火,这个人就是广田弘毅。
广田算得上是位职业外交家,平民出身,东京帝国大学法科毕业后,一直在外务省拿薪水。工作上很会来事儿,虽谈不上见风使舵,但也是谨小慎微,一步一步地爬到1933年秋,接替极端强硬、主张“焦土外交”的内田康哉,出任外务大臣。“二六兵变”后组阁,干起了首相。从1933年5月《塘沽协定》签订,也就是九一八事变真正结束,到七七事变爆发前,东京对华的一举一动,都留下了这个福冈人的影子。
广田刚当外务大臣时,想继承币原喜重郎的“协调外交”,但没搞起来。
他的手下、外务省情报部部长天羽英二,听说美国要向南京贷款并出售战机,恼羞成怒地发表了个私人声明,说中日两国关系特殊,你们英美就别插手了,蒋介石如果搞“以夷制夷”的策略,日本是不会坐视的。
这个声明在当时搞得沸沸扬扬,西方国家第一次感觉到日本的无耻,外交抗议一个接一个,搞得东京很被动。广田把天羽叫来质问:阁下是外务省的关东军么?天羽说不是。广田说,阁下想跳槽到军部上班么?天羽说不是。广田说,那好,你去再发表个声明,把这事说清楚。
于是,天羽又搞了个声明,说大家误会了,日本还是赞成门户开放的,中国那边儿,有利益大家均沾。
广田很着急,觉得必须拿出一个对中国的基本政策。但他也明白,对华外交必须得到军部支持,否则就是一纸空文,所以他一次次地往军部跑,说咱作为一国政府,总得有个国策吧?不能想起一出是一出。你们不去外务省,我来三宅坂行不?咱们大家一起商量。
陆军说:OK。
海军省说:慢着!我们也想掺和和。广田说,也好。于是外务部、陆军省和海军省搞了个联席会议。就这样,到1935年秋,“广田三原则”终于出台:
中国停止反日运动,放弃依赖欧美的政策,两国一起提携;南京政府承认满洲国,并与其进行经济、文化的交流;中日共同防共,尤其是在北部边境提防苏联。
三原则一出,广田特高兴,认为是自己外交生涯的杰作:你瞧,中日间所有的关键点,我都找到了。
三原则飞到南京,蒋介石抓过来一看,顿时冷汗一身。这三条看似平常,其实水很深,他第一反应是:接受即灭亡。
但对广田抛过来的树枝又不能完全不搭理。

蒋介石召集幕僚商讨,最后拿出对策,回复广田:在第一条上,要说明中国没利用英美对付日本的意思。中日间的纠纷,造成原因,主要是两国“不亲善”。怎么才能亲善呢?先废除《淞沪停战协定》《塘沽协定》
《何梅协定》《秦土协定》。
第二条,对满洲国,让它先放在那里,我们不会用和平之外的办法,但我们也不会承认它。
第三条,南京政府其实一直在防共,是你们眼神不好,没看到。至于在北部边境的苏联问题,等你们接受了我们提的条件后,我们也不会不考虑。
这个回复软中带硬,以退为进。
就这样,蒋介石接见了日本驻华大使有吉明。
作为首任驻华大使,有吉明在日本外交圈也算老人了,到南京上任时他已近七十岁。有吉虽上岁数,但头脑还算冷静,一直不赞成军部的冒进和外务省的强硬路线。他认为过度压迫中国只会让日本失去中国,为此在满洲问题上与中国谈判也是可以的。但当时的内田康哉外务大臣特别强硬,“即使日本化为焦土,也不能放弃在满洲的权益”。内田一直站在军部那边,否定了有吉的构想。
见面后,蒋介石告诉有吉:这是非正式接见,一切谈话都是带有私人性质的,你的明白?
对广田三原则,有吉的看法是,承认满洲国对中国来说,显然是难以接受的。其他两条基本上没问题。所以,他主要解释另两条。
蒋介石说:三条中,两条涉及华北问题,所以中央派官员去华北主持军政后才能商讨。蒋介石把华北问题拉进来,实际上是给广田三原则设置了门槛儿。
最后蒋说:个人意见赞同,无有对案。
这是原话。
有吉也许是老糊涂了,认为蒋介石接受了三原则,眉毛胡子都笑开了,一路小跑回了大使馆,就差道上绊个跟头了。有吉向东京报喜,说中日亲善、共同提携的局面指日可待!
有吉马不停蹄,又拜见了国民政府新任外交部长张群,说咱下一步得谈落实了吧。中日媒体这时候也纷纷报道,说蒋介石接受了三原则。
张群是1934年底接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的。前几年,这个职位一直由行政院长汪精卫兼着。
民国时代的外交家:顾维钧、王正廷、王宠惠、施肇基、罗文干、王世杰等,大多是一些民族主义者,为国争权的干劲,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至于张群,跟军中的何应钦一样,被很多人认为是亲日派。在这个问题上,好像人们不是反日的,就是亲日的,非此即彼。历史要是这样简单,那倒也好了。
张群是四川华阳人,早年考上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取得留日资格,在东京振武学堂结识了蒋介石,所谓“本来准备学步兵的,可是与蒋先生一见如故,于是不学步兵而学炮兵”。在东京,两个人一起参加了同盟会,又一起被分到第13师团实习,然后一起考入陆军士官学校,武昌首义后又一起偷渡回国。
有这样的底子,张群可谓从一开始就是蒋介石的人。后来,在蒋巩固政权的道路上,精明强干的张群又忙前忙后,为蒋拢住了不少人。在中日关系走向不可知的时候,蒋介石急忙从湖北省主席的任上调张群出任外交部长。
张群一上任就要求:从今以后,各地方把所有涉日事件,都推到中央政府这边来。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是蒋介石决定打开中日政府间的谈判大门。前面说过,九一八事变后,在外交上,蒋介石定了一个调子:
不与日本政府直接交涉。关于这一点,蒋后来也反思过,认为这个办法未必上佳,只是弱国所采取的没有办法的办法。
面对有吉的风风火火,张群问:落实?
有吉说:你们的蒋委员长已经答应了,赶快落实三原则吧。
张群笑道:不会吧。据我所知,蒋委员长的回答是:“个人意见赞同,无有对案。”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有吉问:什么什么意思?
张群说:“个人意见赞同”说的是赞成中日政府间开始协商这件事,而非说赞成三原则;“无有对案”是因为三原则没有具体的东西,无从提出对案。何况,上次你们的谈话,是私人谈话,是非正式的。
老有吉差点没背过气去,但又找不出理由反驳。
有吉又提出处理华北问题的办法,内容我们可以想象。张群回绝了。张群说:你提到的办法,是你们针对华北行政长官提出的,但现在的问题是,你们反对我们的何应钦到北平上任,所以这些办法也就无从谈起。
有吉无话可说,只好卷着铺盖卷回东京了。
有吉走了,有田来了。后来长期担任日本外务大臣的有田八郎,在1936年3月16日、17日、18日、19日连着四天,堵在外交部门口,跟张群谈判,这在中日外交史上非常少见。
日本有点急。
在第一次谈判中,有田说:中日关系如果不调整,很可能会发生不幸的事啊!调整的话,三原则是躲不开的。话语间带有威胁的味道。他说:
现在中日间的悬案越来越多。
张群说:最大的悬案是满洲问题吧?那就从这个问题谈起。
有田见有点自挖陷阱的意思,于是忙说:现在谈这个问题,还不是时机吧!
张群说:那也好,从华北谈起。中国在华北的主权必须保持。中日谈判时,华北那边的日本驻屯军必须停止一切行动。
有田说:华北的事,可否叫宋哲元跟我们谈?
张群说:他没这个权力。
第二次会谈主要是张群说,有田听。
第三次会谈是有田说,张群听。
第四次谈判基本上是各说各的。
有田出任驻华大使,任务就一个:让南京接受三原则。结果没谈成,所以他也可以走人了。有田出任驻华大使一个多月后,返回东京担任外务大臣,在一次谈话中称:中日关系的调整,也许不一定完全按三原则进行。
东京有点乱。
1936年7月,在国民党五届二中全会上,蒋介石对外侮的最低限度和“最后关头”进行了说明:“中央对外交抱的最低限度,就是保持领土主权的完整。任何国家要来侵扰我们的领土主权,我们绝对不能容忍;我们绝对不订立任何侵害我们领土主权的协定,并绝对不容忍任何侵害我们领土主权的事实。”
会议前后“两广事变[17]”爆发。起因是国民党元老胡汉民猝死,蒋介石趁机想把一直半独立状态下的广东统一到南京这边,于是粤系实力人物陈济棠(广东陆军速成学堂,广东防城人)联络广西的李宗仁(广西陆军速成学堂,广西临桂人),打起抗日反蒋的旗号。
在对付新军阀上,蒋介石自有绝招。这绝招就是一边打,一边拉,先从内部瓦解开始,所以他一边派军入湘阻击叛军,一边把粤军大将余汉谋(保定陆军军官学校6期,广东高要人)拉了过来。陈济棠不战自败,李宗仁硬撑着,最后跟南京达成和解。桂系起事是打着抗日的旗号,所以再次归顺南京后,他们表示:一旦中日开战,即率军出桂。
但实际上,这个事变背后有日本人的影子。在当时,日本人喜欢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宋哲元家,另一个就是李宗仁家。日本人认为,在中国各路军阀里,最具有反蒋实力的,就是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保定陆军军官学校3期,广西临桂人)二人,所以一个个日本高官打着拜访李宗仁的名义,去那里进行反蒋策动,这些人里既有土肥原贤二,又有日后率兵进攻上海、南京的松井石根(日本陆军士官学校9期,爱知县人)。而去的次数最多的,是日本中国驻屯军参谋和知鹰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6期,广岛县人)。和知开出的允诺是:在倒蒋事变中,日本将向桂军提供所有武器装备和弹药,支持两广脱离南京政府。
李宗仁接见和知鹰二时说:我们倒蒋,打出的旗号可是抗日!
和知笑道:你们打什么旗号都行,只要你是颠覆南京政府,我们就支持。
李宗仁看了看身边的白崇禧,两个人大笑,他们当然没上日本人的钩儿。
再说南京这边,有田八郎悻悻而归,东京派驻天津总领事川越茂为新任驻华大使,东京似乎注意到自己有点急,所以川越来南京后,以静制动,没急着找张群。但成都和北海又出事了。
日本提出要在成都设立领事馆,南京那边批了条子,但成都人不干,理由是:讨厌日本人,而且成都不是通商口岸,没什么日本侨民,设啥子领事馆?日本坚持往成都派人,对他们来说,领事馆的另一个称谓就是谍报机关。在成都搞了领事馆,日本人在西南腹地就有了一个谍报据点。于是一个日本小组打着旅游的旗号先期到了成都,四个倒霉鬼一住进饭店(大川饭店,8月23日),就被成都民众包围了,结果是两死两伤。
“成都事件”余波未平,广西北海又有涉嫌间谍的日本商人被刺。
20世纪30年代的中日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小小的一个事件都有可能造成旷世大战。
而有时候,一个事件的爆发,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严肃”。比如说,1934年的“捉迷藏事件”。当年夏天,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有个职员叫藏本英明,此人性格内向,有事喜欢闷在肚子里,因为一点破事儿受同事讥讽,于是从总领事馆出走,一个人钻进明孝陵附近的紫霞洞,想要自杀。日本那边认为藏本被反日分子干掉了,认为中国必须负责,军舰也跑到下关江边示威。没想到,四天后藏本在洞里被找到了。
此时,中日两国实际上已如脱缰野马,冲着一个明朗的方向去了。虽然谈判还在进行,但这仗迟早要打了。“务令京沪汉各地立即准备一切,严密警戒,俾(bǐ)随时抗战为要。”这是两地事件发生后蒋介石发出的密令。在1936年,中日间每有一个突发事件,南京这边就有战争预案作出。这是一个质的变化。
中日政府间的谈判重新开始。
在川越和张群谈着的时候,和知鹰二又秘密地从天津跑到南京,向川越传达驻屯军以及关东军对中日谈判的看法。随后川越提出的要求开始增多:取缔排日政策、华北自治、共同防共、减低入口关税、上海至福冈间通航、聘用日籍顾问……显然,这是中国不能接受的。
见陷入僵局,东京告诉川越,其他可以先不谈,但必须使中国原则上先接受两条:一是共同防共,二是华北自治。之所以先拿出这两条,是因为东京也看出来了,叫南京承认满洲国绝对没戏,而取消反日排日政策,也看不到希望;而且,近一段时间,满洲边境那边跟苏联小摩擦不断。所以想叫南京先把共同防共这条答应下来。
南京把这两条都拒绝了,并提出中国的要求:废止《松沪停战协定》
《塘沽协定》,取消冀东伪政权,日方停止包庇走私,日本飞机不得在华北任意飞行,解散冀东和绥远伪军!
从秋到冬,川越与张群一共进行了八次谈判,谈到南京的法国梧桐叶子长出来,又落下去,残阳照在中华门上,越来越冷。
1936年11月,绥远战事爆发。
在绥远,傅作义(保定陆军军官学校5期,山西临猗人)率军在百灵庙等地取得大捷,痛击关东军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6期,岛根县人)指挥下的伪蒙军[18]。田中想学石原搞个类似于“满洲事变”的绥远事变,但没想到演砸了。
绥远抗战期间,南京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亲赴前线,这位昔日五四运动(《五四运动宣言》就是他写的)的主将,写下那篇在抗战八年中广为流传的《告绥远将士书》:
经我们血染的山河,一定永久为我们所有。民族的生存和荣誉,只有靠自己民族的头颅和鲜血才可保持。这次我看见各位将士塞上的生活,已认识了我们民族复兴的奇葩,正孕育在枯草黄沙的堡垒中等候怒放。我深信各位不久更可以使世界认识我们中华男儿还是狮子,并非绵羊。我们全国同胞的热血,都愿意奔放到塞外的战壕里,助各位消灭寒威,激荡忠愤。我现在筹俸国币一千元,本欲供各位杀敌前一醉,但是想起这是长期斗争,并非一次的慷慨赴难,所以愿将这些小的款项,改为医药卫生设备之用,备各位壮士裹伤再战。现在整个民族的命运,抓在我们手里,我们大家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只有我们血染过的山河,更值得我们和后世讴歌和爱护。我诚恳热烈地向各位致敬,更愿代表国立中央大学三千教职员和学生,向各位致敬。
中日政府间的一切谈判止于百灵庙。
1936年的历史,好像就要结束了。百灵庙烽火骤起时,蒋介石曾亲飞太原,跟阎锡山(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6期,山西五台人)筹划绥远战事,回到南京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果真是这样,中国的历史也许大不同。但蒋脑袋又一阵疼:他接到在西北剿共的张学良来电。
历史的改变往往出现在瞬间。
蒋介石休息了几天,立马飞往西安,在临潼华清池设置行辕(旧时高级官吏的行馆,亦指在暂驻之地所设的办事处)。在那里,张学良和杨虎城正指挥东北军和第17路军围剿从南方转移到陕北的中共红军。
按蒋介石的想法,用不了一年的时间,到1937年夏,必定能把红军消灭。但张、杨不想再打了,所以在围剿行动上比较消极,蒋介石就打算把张、杨二人调到别的地儿,再派30万中央军过来进行最后的合围。

张学良呢,见到蒋介石后,说:别再打内战了,还是一起对付日本吧(这时候他明白了)。但受到蒋的怒斥。蒋觉得张学良太幼稚了,在他看来,对红军的胜利已指日可待,这时撤兵和谈,怎么可能?
面对这个在东北易帜和中原大战中给足他面子的小兄弟,蒋介石最终出了一个选择题:A.东北军和第17路军别再心不在焉了,必须倾力出动围剿红军;B.不想围剿也可以,东北军调到福建,第17路军调到安徽,陕北的围剿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