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中四年十月,泾原兵变,叛将朱泚占领长安,唐德宗率宫人仓皇逃亡奉天。

一如历史上那些利用不光彩手段上位后的掌权者,朱泚也想找几个文人写点歌功颂德的文字,或粉饰太平,或求个心安。

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曾被唐玄宗召入宫廷又放还的李姓诗人。

别误会,不是李白。

这个诗人叫李冶,是个女人。

你可能不知道李冶是谁,也许分不清她和唐高宗李治的关系,但你可能见过下面这首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李冶《八至》

那时她的名气很大,大到唐玄宗唐德宗都曾下旨令她入宫,大到曾经文坛小半江山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

可后来物是人非,她垂垂老矣时竟无枝可依。

慕她才名的帝王败逃,如云宾客尽散,兜兜转转半生,除了才女虚名竟什么都没剩下。

于是朱泚令她作诗。

她作了。

关于这首诗,史书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从朱泚和唐德宗后来的表现看,这首诗的内容一定是极尽谄媚的。

所以后世对她毁誉参半的“毁”中,一半是因为她的行为放浪,一半是因为这首诗。

德宗眼里,她是为叛贼讼诗的背主旧臣。

时人眼里,她是从骨头软到笔杆的失德文人。

可她只是一个年老无依的女子,她不是圣人,她只想在乱世中活下去。

也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她细数过自己的一生因才生祸,为才所累。

才华于她,就像是幼童怀抱金银财宝,难免被人惦记。

李冶,字季兰,开元十八年生于浙江乌程。

据说小丫头五六岁的时候已经能指着院子里的蔷薇作诗,她白白胖胖的手指头远远地点着开得正盛的蔷薇花,诗句脱口而出:

“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唐诗纪事》里记载她父亲听到这句之后的反应“父恚曰:“必失行妇也。”

一个“恚”字,写尽父亲对她的不满。

只因“架却”音同“嫁却”。

小小年纪居然就想着嫁却,还心绪乱纵横,这可不得了。

终于,李冶在十一岁那年被父母送到玉真观出家为女冠。

父母起初应是希望她能在道观潜心修行,不再有什么纵横的嫁却心思,可惜事与愿违,入道观后的李冶没了家里的管束,仰仗着自己超凡的翰墨和音律,和当时许多文人雅客成了异性友人。

后来名声更盛的鱼玄机见了她还要尊一声前辈。

不愧唐朝女道士……

如果把李冶把她的宾客一五一十列成名单,恐怕一张纸写不下。

她的宾客里随便挑出来几个,都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人物,譬如陆羽、刘长卿、释皎然、朱放、韩揆、阎伯钧、萧叔子等。

以上还只是有记载的人物,可想而知当时她的宾客如云。

李冶有多豪放?她从不掩饰自己的行迹,写诗记录自己与宾客们的交往。

病了,陆羽来看我,好感动。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李冶《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

阎伯钧去剡县赴任,舍不得他,写首诗送他。

流水阊门外,孤舟日复西。

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

——李冶《送阎二十六赴剡县》

朱放走了好久,想他,写诗寄给他。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

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

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李冶《寄朱放》

唐朝女子豪放似李冶的估计找不出几个,《唐才子传》里写她“后以交游文士,微泄风声,皆出乎轻薄之口。夫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兰则不然,形气既雄,诗意亦荡。”

《中兴间气集》里记载过她和刘长卿的一段故事。

刘长卿与她在乌程开元寺雅集时,她知刘长卿得了疝气,便戏谑似的问他“山气日夕佳”。

刘长卿反应极快,应声而答“众鸟欣有托。”

一个女道士,在寺庙里,当着众多人的面,和人文绉绉的谈起下半身疾病。

怎么看怎么有股《笑林广记》的味道。

有名有才又有自由的女道士,感情之路难免复杂。

她可以撩拨僧人的禅心。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释皎然《答李季兰》

也可以叫凡人与她离别时堪堪断肠。

古岸新花开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

——朱放《别李季兰》

对于情爱,她似乎乐在其中,又好像坐壁上观。

她可以深情地写下“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转头又冷峻刻薄地写出“至亲至疏夫妻”。

甚至连诗词,也不过是她谈情说爱之余的消遣。

有人说,她是因为名声在外无人敢娶才愤然写出《八至》来表达对婚姻的不屑。

这种说法固然有道理,却叫人难以信服。

陆昶赞她的诗“落落名士之风,不似出女人手”,这句话在那时也算得上极高的评价了。

还记得六岁时父亲对小李冶的预言么?

“必失行妇也。”

李冶大概从没把自己当过女子。

和那些在红尘里打过滚又看破出家的女人不同,李冶十一岁就被送进道观。

仅仅是因为年少时一句牵强附会的诗句,便搭上大半辈子么?

显然李冶不这么想,于是她放肆大胆,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谈情说爱,像任何一个浪子一样活着。

然后她发现,当浪子真好啊,当有才华的浪子更好。

然后一浪就是几十年。

直到那道召她入宫觐见的圣旨到来。

李冶的才名传遍长安时,她已经老了,居住在千里之外的广陵。

时人观她“不以迟暮,亦一俊妪。”

这个大胆放荡了半辈子的女人竟开始胆怯起来。倘若再早些年,以她的才貌名气,恐怕长安城里争抢成为她入幕之宾的才子能绕大明宫两圈。

可如今她到底是成了“妪”。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旧峰。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谩相逢。

——李冶《恩命追入留别广陵故人》

玄宗向来惜才爱才,给了她“优赐甚厚,遣归故山”这种类比“赐金放还”的诗仙级待遇。

那时安史之乱已经结束,长安逐渐恢复欣欣向荣的模样,有新柳,有牡丹,有昼夜不熄的长明灯,有生生不息的才子佳人。

所谓剥极则复,连上天都不乐意得见她过的如此快活恣意。

后来直到朱泚造反,德宗败逃,她都没能走出这个给了她无上荣光与眼界的都城。

当世才女献诗叛将的消息不胫而走,德宗经过一年凄惨的逃亡生涯,自然对李冶的行为深恶痛绝。

才女晚节不保献诗投敌固然有情可原,天子惩治吃里扒外的软骨头文人也理所应当。

于是,乱棒扑杀。

回想这一生因才入道,因才入世,因才面圣,因才生叛,因才而死,倒也算得上是从一而终。

只是在献诗朱泚后的一年里,她是怎么度过的,史书上没有记载,空留后人揣摩。

不知在那段惶惶不可终的日子里,她是否会想起年少时迎来送往的那个“女中诗豪”,抑或想起幼时小院里蓬勃绽放的满架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