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四十多岁,满脸连鬓胡子,一颗红红蒜头鼻子的二流子高贺田,听了这话,瞪着他醉朦胧的眼睛,环顾一下左右,然后,用一种稳定的态度说:“咱们的名声,叫常四起鼓捣的,顶着风都臭出十里地。”

段顺把刚端起的酒盅,往桌子上一墩,咬牙切齿地歪着牙帮子,恶狠狠地哼了两声鼻子,说:“不用他这么老是挤推我,排揎人!说手脚不干净的人不能当会计,怎么叫干净?怎么叫不干净?不贪名利,谁肯早起!要不是我们家里的你大嫂子劝我,饶了他才怪呢!”

他的大儿子段荣勋,扁圆的黄白脸,喝的通红,背朝外,蹲在炕沿上,喝了一盅酒,带着几分醉意地拖长着声调说:“我不待见这种人。他有多大能为,我不待见他!”

在靠着红漆柜的长板凳上坐下来的陈贵,忿忿不平的声音,穿过抽烟人喷出的烟雾,送到炕上几个人的耳朵里:“听说前两个月,党支部大会上,常四起还批评星德表爷搭葫芦架不该私自砍队上的树。”

曹克星滋滋地喝了一盅酒,夹了一著子白菜炒肉丝儿,送进胡子里,醉意朦胧的脸上,现出愤怒,恼恨和轻蔑的神色,咽了那口菜。眼睛谁也不看地回答陈贵的话:“也罢了么?都是他行的是,我想往上报灾,叫清风店少缴点征购,大伙儿多吃点儿就是存私心,算小账,顺德账目不清,不是早撤了职吗?硬逼着叫我同顺德少来往。没有我这坏人儿,怎么能在上级面前显出他是好人儿来呢。整天排揎我,拿我垫踹儿。可我不是为了清风店群众的利益吗!要是依着我,咱们清风店不但不向国家缴征购,还能领下五万斤救济粮。里外里是多少?”

“大叔,这回你就把全清风店的青年交给我!”蹲在炕沿上喝酒的段荣勋,借着几分酒气,一点也不害臊的直说出他的心里话。捋胳臂挽袖子,好像他马上就走马上任大干一场了。“不是吹,我敢说,只要给我一帮子人,”说到这里,拿眼瞅了瞅地上的陈贵,“陈贵我是要不着啦,还不给你当个副队长什么的?”

说的傻小子陈贵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扯紧棉大褂的偏襟儿,肩膀头子左一扭,右一扭,想要客气两句,可是嘴里就像含着热豆腐,唔唔噜噜,什么也没说。

“买他几十辆铁瓦车,到口外去卖,”段荣勋继续发表他的施政纲领,“用不了二年,就改变清风店一穷二白的面貌!到那时候……”

一语未了,一个娇声娇气的声音,在门帘子外头堂屋里,接段荣勋的话茬儿说:“混充人物头,往前抓挠个啥?人家要你不要你!”

这正是段荣勋的妻子。左手提着刚烫热的一壶酒,右手端着一碗炒兔子肉。朝前挺着她年轻少妇的高胸脯,腾腾地走进屋来。向她喝得满脸通红的丈夫瞥了一个眼风,还把嘴一撇,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容,又添说道:“嘴样,毛脚鸡似的,看不出眉眼高低,越说就越顺着杆子爬上来了。”

这女人,一边往桌子上摊放酒菜,满脸巴结和骚情的笑容,向老曹克星瞥了个媚眼儿,说:“大叔,别用他。又拈花惹草钻窟窿倒洞的给您闯祸,到时候该吃不了兜着走了。”

老曹克星喝得通红的脸上,现出“老座儿”的庄重神情,得意地说:“关于人事安排,只要能不跟我唱对台戏,凡事听我的,拧成一股绳儿。我用人的标准同常四起不一样啊!”

提到常四起,这女人只是哼了一声。同时眼睛那么一溜,脸上现出轻蔑一切的神情。

这女人,自从整风以来,打扮得越发花俏了。穿了件黑绒镶边儿,大红偏襟儿掐腰棉袄,散腿儿的绿灯芯绒棉裤,一头黑鸦鸦的头发,在脑后梳了个髻儿。脑门儿掐了两排红点子。娇俏的女子,总是这么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病西施的模样。

她鼻子这么一哼,傻小子陈贵便立刻跟着拍马屁:“常四起也霸道的过分啦!荣勋不早该恢复团籍是怎么的?”然后,又眼望着那女人的脸,巴结说:“别的不说,叫荣勋哥当个团书记,我看都有点委屈材料。”

高贺田也斜着半醉不醉的眼睛,瞅着这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嘻嘻地笑着,贱不落索的声音:“要我说,你们的话都不算数,还是得看我大侄媳妇的。”

这女人刚走到门口,又转回身,一扭一摆地挺胸走过去。梗梗着脖子,咬着下嘴唇,忍住笑容,怒目的瞅着高贺田说:“这像当叔公公说的话?我又不是书记,又不是队长,怎么我说了算?”

“别生气,别生气,”老高贺田装出吓慌了的神情,甜不啰嗦地央告说,“要么,我荣勋爷们儿,不听你的听谁的?”瞧着这女子娇俏的样子,老头子的眼神情态,越发的难看了。

陈贵在旁边看得眼馋,溜瞅着眼儿,没话抢话:“这也忒厉害啦。人家不过说句诙谐话儿,就值得这么不饶人?”

“什么谐,轻贱的。”这女人又下死眼把高贺田盯了两眼,有样地撅着嘴,说:“贫嘴舌,讨人厌!”说着啐了一口,风摆柳一般,出门到堂屋忙饭菜去了。

趁着这几个人,在屋里喝酒的时候,让我把读者领到清风店的大街上走走。瞧,一堆一堆的人群,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清风店的集日呢。就在段顺的门口外头,一大群人,靠着北墙根面晒太阳,一面热闹的谈讲:

“今天老段家真热闹啊!”这是龙德嘲讽的语调。他老是刮得光光的嘴巴,夹在马褂子竖起的皮领儿中间:“给谁过生日吧?”他左右环顾着人群,眨着眼,脸上故意装出疑问的神色。

“少说点讽刺话儿吧。”一个青壮年说,但他的声调里却同样满含着嘲讽的意味,“眼看就是曹书记,段队长啦!”

话没落音,就听从每个人嘴里,同时发出长长的一声“呸——”同时都把脸往一边扭去,同时都现出轻蔑的表情。

民德老汉,翘起胡子,像女人那样撇了一下嘴,也不管有没有妇女在场,就开口说:“我的裤裆再破,还露不出他这个队长来哪!”

“他妈拉个巴子的,”广庆老汉眼望着段顺院里,气愤地抖动着雪白的大胡子说。“谁做工作没一点儿缺点?我们给四起提了点意见,就想趁机会把他鼓捣下去?还编派说四起有贪污,他是那种人吗?我看四起抬起一只腿,比他们的头还高多着哪!”

在另一堆人群里,有人脸上带着忧虑的神情说:“要是有些人信了曹克星的话呢?人家要是没十成把握,能这么高兴地吃喝吗?”

人们在街上,在院子里,在炕头上,在厨房和牲口棚,纷纷谈讲着这件事。还有一些人,全不顾曹克星的禁令,竟三个一群,两个一伙,走进常四起搭着葫芦架的小院去了。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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