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秋刚过,国庆将至。欢愉与团圆,是这两个佳节的永远主题。此时此节,虽不能远游,我们用文字思念江山故人。无论何年,无论何地,心存美好愿景,便是人间最好的时节。愿诸君阖家团圆,愿盛世国泰民安。

●顾襄

中秋前夕在杭州访友,过钱塘江大桥时,抬头一瞥窗外,江水浸漫,雾气空茫,随口问了两句观潮的事。司机热心介绍,钱塘观潮在中秋前后最宜。听如此说,才发觉已近中秋。连月奔忙疲于周转,忘却时间,诸事不觉。摇下车窗,见水雾虚浮,江面灰白,浮涌浑浊,望之开阔。想起幼时坐轮渡过长江,也是一般光景,欲雨的午间水色空濛,连天素净。

晚间积云甚厚,也无星月。返回处理完工作,就拿了一本书信集来读,松缓精神。读的是周总理和邓大姐的通信选集,百来页的小集子,很快读完,被深深吸引到大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中,也被这对夫妇二人的恳切情意打动。里面有一封信,正好也是写在中秋之际——

1947年,周总理在陕甘宁边区领导解放战争,邓大姐在华北参加土改复查工作。中秋节当天,总理给大姐写信:“今天是八月中秋,日近黄昏,月已东升,坐在一排石窑洞中的我,正好修写家书寄远人……山居过节,居然也吃到两块月饼、几串葡萄。对月怀人,不知滹沱河畔有无月色可览,有无人在感想?”

这是十年来,他们第一次分开过中秋节,总理在信中谈土改和前线胜利,也表达对妻子身心健康和思想进步的期许。正如当初结合时约定的那样,做事业上志同道合的战友、生活上亲密无间的伴侣。后人在课本和各种资料中都读过周邓的故事,二人于乱世并肩,同历战火纷飞,携手步入新时代、开创新格局。虽然各自身负要职,但在他们往来通信的内容中,一草一木,一沙一叶,乃至摆在病房床头的花,都是表情达意的介质。这本书信集的代序是邓大姐晚年遗作《从西花厅海棠花忆起》,当时大姐已经84岁,观花后三次口述,由身边秘书记录。文中关于爱情和革命事业的心绪却仍然无比热烈:“我们的爱情总是和革命交织在一起。我们不是为爱情而爱情,我们的爱情是深长的、永恒的。从来没有感觉彼此有什么隔阂。”

对于真正在精神思想上结合的伴侣而言,空间和时间的距离几乎不会削减什么,山河草木,明月江水,无一不是情意承载的客体,以此缔结的契约,也更广博厚重。1947年的中秋节,总理的家信是托摄影师同志一路过河送去的,这封穿山过水的信末句写道:“夜深月明,愿你安好。”在我们民族的文化积淀中,月亮被寄予团圆和思念,家国情怀则如流水,奔涌无尽,荡彻绵长。这些非生命体的客观存在,往往代表着超越生命的约定。

而在这封中秋家信的结尾,总理还提到:“你上次托之栩转来途中的两封报告信,我们都传观过了。”

夏之栩是赵世炎烈士的夫人。赵世炎是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早年和总理在法国勤工俭学,志同道合、情谊深厚。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赵世炎牺牲于上海龙华,年仅26岁。当时夏之栩只有21岁,结婚不过两年。虽然相伴的时间极其短暂,但夏之栩在往后60年的生命中,坚定继承了丈夫的革命意志。她在次年春天生下遗腹子,把孩子安顿在苏联的儿童院后,继续投身革命,其间两度遭到囚禁,长达5年。新中国成立后,夏之栩在中央机构就职。1983年,77岁的她致函中共中央,建议在龙华建造烈士陵园——那是爱人和战友们牺牲的地方。

总理夫妇的书信集中,夏之栩的名字出现了两次,帮助送信,或捎带东西。在这本书信集的时间线之前,总理夫妇去苏联养伤,特意探望赵世炎和夏之栩的两个孩子,带去信件和礼物,还亲自给他们取中文名字。周邓与赵夏的关系,如战友,如亲人,在战乱中弥深恒远。

其实从后世的视角看,那个年代的革命者都在斗争中几经困苦,而夏之栩青年罹丧,丈夫死别,幼子生离,个人生活上确实有更多艰辛。但从宏大的精神层面来看,赵夏和周邓,两对伉俪都以各自的方式践行圆满,兑现在结合时彼此承诺的革命意志,那些于分离中流露的思念被托付给山河草木、星月风云,也从个人思绪的体量,跃入天地万物。像邓大姐在总理故去后写的《海棠花》所说:“我们的相爱溶化在人民中间。”

中秋于此,被革命者的信念与情意深深打动。明月是否出沉,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不论是团圆之征,或愿景之兆,月亮注定都有阴晴圆缺的易改。人类无法左右天象流变,也无法控制世事结局,如同天地蜉蝣、沧海一粟,短暂的时间线里,充斥着脱离掌控的世情百态。逝者已矣,生者又当如何?思之,念之,以山川湖海和眼前的天地人间寄付情意,走下去;不退、不避,保存本心如故,时移事易中也促使自我的状态流动,绝不停滞,不放弃自己的修磨,不放弃上进的尊严,坚定信仰,这才是人存在于世间的根本要义。

人间俯仰,悲欢何限,团圆如故。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若他活着,无论此生如何暌违,总有相见之期;若他离去,或我离去,此生情意一如江水明月,流逝的江水从未真正逝去,圆缺的明月从未真正增减,森罗万物,百代洪荒,江月万年不改。

归期无定,死生无论,都无妨。终有一日,我们将于浩大天地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