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亭子,更喜欢山里的亭子。
亭子,像山的耳朵。竖着,听风听雨,听天籁听人籁。山脚处的亭子,让人酝酿情绪;山腰处的亭子,让人缓一缓神,歇一歇脚;山顶处的亭子,则让人抒怀。有的亭子,是一个闲下来的凡人,你可以理会他,也可以不理会他;有的亭子,是一个度人得道的仙人,在亭子一坐,四周的景物涌来心头,让人突然顿悟,身上的俗就褪去;有的亭子,是一个知人懂人的神人,不论这亭子在哪儿,都会让人灵魂得以飞升。
有的亭子和山配合得相得益彰。山有了亭,山更灵光、更通透,别有内涵;而亭依赖山,亭更豁然、更敞亮,接纳万象。走在山路上,抬眼一亭,正中心坎。风景是山的也是亭的,更是人的。喝口水,吃点东西,甚至躺一下,那长椅就比床还舒服。亭子里聚了几个人,老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坐卧随心。
不久前爬大罗山,走了四五千步看见一个亭子,新修的,全是钢筋水泥琉璃瓦。亭子里有桌有凳,桌上还有棋盘。不知道有没有人下过。有一个挑筐的老人歇着,筐极美,是温州人常用的圆形竹筐;有几个游客谈笑,话题东拉西扯……在亭子里看人,就是一种闲看。看别人努力的样子,也就看见了自己。山路蜿蜒,亭子让这山路多了几分人气。而在亭子里看秃的山、密的树,游走的云、乱飞的鸟,就多了些爬山的兴致。
其实,山上的很多亭子都围在树中。龙湾潭森林公园里有一亭,踞于半山。我来时,正值深秋。亭子像一只歇息的大鸟,翅膀尖儿露在外面。亭子是长方形的,四周生长着各种树木,它们牵牵连连、缠缠绕绕,将一个亭子护在中间。所有的叶子,都染上了秋的气息。有些枝叶伸进了亭子,微微招摇着,让一座亭子都有了树的感觉。坐在亭子里,山风入怀,身心就浸透了。那时,觉得这亭子恰到好处,有匠心,不觉就感激起建造者了。
当然,有些亭子并不借树彰显自己的趣味,自有一番风雅。有一年登黄山,看到过一个五角形的亭子。四周是松,中间是亭子。亭子里似乎只有五根柱子。没桌、没椅,也没有依靠,我觉得这亭子是纯粹的艺术,是为松树而设,也是为鸟兽而设。想必日落之后,这里会有小兽歇脚,会有鸟儿啁啾。还有温州仙岩梅雨潭边的三角亭。亭名自清,让人起敬仰之心。亭子站在山边,站在水边,也站在树边,像一枚从朱自清《绿》中跑出来奇异的汉字。亭子里站着一块碑。刻着《绿》的全文。一座亭、一块碑,背景是浓绿的树。树自清,亭也自清,就觉得亭子是树的外延。亭子就是亭子,是给人看的。不是给人歇的。
当然也有亭子兀立山顶,无所依傍。当你爬上顶峰,升起的豪情落下时,就会感受到这亭子的好处。它其实一直在等。等你,等我。山高亭为峰。你就觉得这亭子很有范儿。有一年炎夏登华山,遇见很多这样的亭。它罩在头顶,是一把天然的伞。山风吹过,爽人肌骨。远望四围的山,觉得这亭就有了一种胸怀,一种气度。在这山看见了那山的亭,觉得那亭子更有一种凌空飞起的感觉。山中有亭,亭中有山。或许是亭之为亭的另一境界吧。
看亭,悟亭,就想起道家的亭。一座在齐云山,一座在青城山。齐云山的那座在天街入口。一路看道观,一路看神仙,在亭子里坐下时似乎悟道了。前面是天街,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虽然是世上已有的珍奇,但那毕竟脱了些俗吧。而回望走过的路,恍然觉得无数修道者也在走,脚下的道和心中的道似乎就重合了。青城山的那座很纯粹。不用钢筋水泥,一切构件纯是自然。木头立柱,苫蔽成顶,朴拙的样子,苍黑的颜色,招我、引我、度我。我走进去,坐下来,就觉得世界静寂,万象归一。亭子的空间,仿佛就是一部《道德经》的要义。
更想起有禅意的亭子。去年夜游雁荡灵峰景区,与三五友人就钻进了灵峰古洞,七折八拐就上到了顶部,见到了一座水泥亭。亭子极简陋,但却极有意蕴。因为是晚间,所以亭子就模糊了些,与山色、树色、云气融合一起。坐在亭子里,听着观音洞传来的钟声,就觉得这里有禅意了。亭空而不空,山虚而不虚,梵音在教化万物,暝色在模糊世界,就觉得自己轻了些也纯粹了些。几年前去鸡鸣寺,在寺里的亭子里伫立,香客脚步失去了尘俗的沉重,凉凉的风中缠着香味的烟,感觉自己思接千载,感觉万念归于一念。那个小小的亭子,竟然永远立在心头了……
喜欢山里的亭子。但我觉得有些亭子我没有悟透,就走了。匆匆一别,就相忘于江湖。而今检视记忆,感到某些亭子像灵性的鸟,张着尖尖的羽翅,歇在我的心头。某些亭子只剩下一些缥缈的影子,某些亭子只剩下几缕风声而已。
(作者单位系浙江省温州市龙湾区实验中学)
《中国教师报》2021年10月27日第16版
作者:王在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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