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李卉 执行/郭亮

开栏语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指各族人民世代相传并视为其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传统文化表现形式,以及与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相关的实物和场所。

近年来,“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非遗”)作为民族文化的宝贵财富,已经渐渐成为一个热门词汇,并从衣食住行等方面渗入百姓生活。

株洲地当吴头楚尾,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孕育了源远流长、丰富多彩、特色鲜明的民族民间文化,也使得株洲成为全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代表地区。截至目前,我市拥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2个,省级项目13个,市级项目107个。

传承非遗并不仅仅只是存在于书本里,笔记中,而是真真切切地要投入到一门技艺的学习,或者是一种文化的认知理解中去。因为只有这样,非遗的传承才是活的,有意义的,有可持续生命力的。

为积极保护、传承非遗文化,本版于今日起特辟“株洲非遗”栏目,带领读者朋友们了解我市的部分非遗项目,领略非遗的独特魅力,抚摸非遗历经沧桑的时代温度。

硕大而平整的工作台上,一张表面霉痕斑驳到几乎看不出原有面貌的古画摊开,下垫比古画稍大的宣纸一张,其上亦覆一张宣纸,以排笔并软毛刷将纸张掸平,自制喷淋装置里装的是煮开后的加了皂角等中草药的“无根水”,轻按手柄,雾化后的药水喷出,纸张很快被濡湿,并透到一纸之隔的古画上,数小时后,经年污渍、霉斑在药水的侵蚀下慢慢自纸面脱离,和着再度喷洒的药水自刻意倾斜过的工作台上缓缓淌下,被霉斑侵蚀严重的古画也开始一点点显露出原有的样貌——旧时常见的山水小品,看用纸及笔法,粗估是清中、晚期作品,题款漶漫难辨,无以判定何人所作,亦无法判断其商业价值。

这是古书画修复的第一个环节,“洗画芯”。洗后的“画芯”要以极小心的手法从“命纸”(即“画芯”下的托纸,由于其直接与原画接触,能延长作品的寿命,也能使作品更加出色,故有“命纸”之称)上揭下来,再对“画芯”进行修复,包括揭“命纸”时带起的极小漏洞和纸张上的微细纤维等,而后经托“命纸”、上浆、贴断纹、全色、接笔(不常用)、装裱……一整套程序下来,视修复的难易程度,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半年以上才算完工。

市民吴航宇,醉心古书画修复装裱二十三年。记者/刘震 摄

河西某老旧小区内的工作室,39岁的吴航宇在工作台上小心操作着,门外是昏黄的路灯光影,以及偶尔夜归的居民带起的拖沓脚步声。在古书画修复装裱这个行当,从业23年的吴航宇算是不折不扣的“老师傅”了,参与或主持修复装裱过文伯仁、唐伯虎、徐渭、郑板桥、吴昌硕、王原祁等大批名家的书画作品,其古书画装裱修复技艺于今年8月份被确定为株洲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

怪 癖

时间倒回到1998年。彼时的吴航宇刚刚初中毕业,学习成绩一般的他显然不适合继续高中学业,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杂志上看到中国书画装裱工艺学院的招生信息,或许,这对自小便痴迷古旧物件的自己是个不错的机会。

打小吴航宇这孩子就有些“怪”,成绩中等,不显山露水的,也不跟其他男孩子一样淘气,闲下来就趴桌上临贴,钟张二王,庾欧颜柳,虽无太多章法,总能获得内心的片刻宁静,尤喜收集旧书旧画之类的古物,远近邻舍都晓得这“怪孩子”的癖好,逢年过节随父母回三门老家,总能收回不少乡邻不要的“破烂”,包括但不限于旧时的地契账簿、布告度牒之类,以书法审美角度而论,其实并无多大裨益,可吴航宇喜欢这些,摩挲这些泛黄乃至霉变的旧纸上留下的墨迹,让他有种神交古人的愉悦。

积得多了,难免想到要将那些品相不大好的修复一下,问一圈人,都不知哪儿可以修复这些“破烂”,有稍懂行的指点,要不去装裱店问问?拿过去,仍是修不了,古(今)字画装裱之前虽也要修复整理,但只限于纸张皱褶的平复和偶尔沾上的污渍的去除,像这样霉变严重、有些纸张都已经发脆粘连的老旧字画书册,显然修复不了,而且,也没有修复的必要,又不是多值钱的文物?

修复前与初步修复后的明人山水对比图。 受访者供图

别人修不了,我可以自己学了自己修,正是抱着这样“赌气”的成分,年少的吴航宇决定去中国书画装裱工艺学院学习古(今)字画装裱修复。父母是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下海的“弄潮儿”,挣下诺大家业的同时也拥有那个年代难得的开明,自然支持,高昂的学费更是不在话下。“危险”的青春期,有个能牵扯过多荷尔蒙分泌的事儿绊着,不管学得怎么样,总比身边那些家庭条件不坏的半大小子在街上瞎混强。

16岁的吴航宇独身一人,背着包,兜里揣着的是那个年代不菲的学费和生活费,兴致勃勃地奔向位于山东济南的中国书画装裱工艺学院。当然,彼时的他并不知道,年少时这个略显稚嫩的决定,会是他日后最重要的谋生手段。

学 艺

中国书画装裱工艺学院由老一辈教育工作者田振伦先生一手创办,系我国第一所中国书画装裱工艺的专门学校,也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所专门培养书画装裱人才的学院。年少的吴航宇厕身其间,如鱼得水,贪婪地在各科任教老师身上汲取不同的养分,书画装裱修复相关的知识迅速积累,老师们也颇喜这个扎实用功的好学生,外面接了装裱修复之类的活儿,多半也会带上吴航宇打下手。

书画装裱修复这行当,理论储备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经验的积累,需要大量的破损古旧书画来不断“练手”,才有水平的进一步提高。吴航宇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彼时的济南是全国最大的古字画交易市场,市面流通的古旧字画极多,须装裱修复的也不少,尽管还不能独当一面,长期跟在老师身边做些辅助性工作,精进技艺的同时,也能极大开阔眼界,包括文伯仁《山水图》、嘉庆御笔立轴、徐渭梅竹立轴等在内的大量书画艺术精品,都是这时期在济南跟着老师一起参与装裱修复的。

修复前与修复装裱后的民国八仙人物画对比图。 受访者供图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即便从中国书画装裱工艺学院学满结业后,吴航宇仍留在济南,时不时地跟老师外出接活儿,挣点零花钱其次,反正家底殷实,不缺这点儿,重要的是能浸润在古旧书画装裱修复这个行当里,不说日有寸进,起码自己能觉得自己的眼界跟装裱修复手艺有肉眼可见的进步。更值庆贺的是,在老师的引荐下,吴航宇还拜在了时任山东省书画装裱研究会会长、中国书画装裱学院名誉院长杨守谋的门下,“正儿八经磕了头的师父”。

师父是古旧书画装裱修复行里的大家,理论素养(曾出版过被列为全国专业教材的《中国书画装裱艺术》和《中国古旧书画艺术的鉴赏与修复》两部专著)高深,手底下的功夫更是了得,曾参与过商喜、边文进、仇英、董其昌、黄慎、郑板桥等历代大家残损严重的稀世珍品的抢救保护工作。得此名师,吴航宇自然不会放过讨教学习的机会,但有暇日,必去师父家,就书画装裱修复中出现的一些难题反复询问。师父老派人,朴厚,不但口传身授,还引荐了自己的两位师辈——国家级大师刘金涛和孙孝江,来指导吴航宇这个新收的爱徒,甚至还想过,等再磨练些时日,可以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把吴航宇送到文保部门工作,以这小子苦心钻研的劲儿,不定有多大的成就!

生 计

2002年,吴航宇在济南待的第4个年头,父亲打电话让他回公司帮忙。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儿也没啥主见,让回就回,好在是父亲自己的公司,派给他的活儿并不重。性格原因,核心业务方面的事务他也不想沾太多,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有更多时间可以钻研自己所钟爱的古旧字画装裱修复工艺。而且,有份稳定的收入,也让他有隔三差五跑出去“进修”的底气,或者同门师兄弟接了活儿,他过去帮忙一起完成;或者自己钻研过程中的某项工序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多半会飞去济南向师父讨教。只是,师父当年为他规划的人生坦途显然是不能完成了,自己在父亲的公司有份事业,总不能甩手而去,真去济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文保部门上班,离家多年,还是觉得生养自己的株洲更契合自己的性子。

就这么混了些年月,到2008年前后,父亲创办的公司在瞬息万变的市场环境中走错了几步棋,先是效益锐减,继而项目停滞、人员裁撤,最终不得不关张大吉。吴航宇也从人人艳羡的公司高管变成不名一文的待业人员,多少有些恍惚,但也没过多的沮丧,他本是个对物资要求比较低的人,在济南时,帮老师打下手也能挣些零花钱,日常吃住之外,最大的开销就是字画交易市场淘些品相兼名气皆平平的古旧字画——精品不敢奢望,看看就得,远不是他这样的“穷学徒”所能染指——眼下最坏的状况,不过回到当年在济南时的“学徒”时光,再说,自己这些年在古旧书画装裱修复这行当里沉浸下来的手艺,也远非当年学徒时可比,就不信真能饿着,大不了少淘些“宝贝”就是。

相比济南,古旧字画修复装裱这个行当在株洲的市场过于冷僻,一是藏家少,二是吴航宇根基在济南,行业里也没人认这个外地回来的毛头小伙儿,还是师门够义道,一直没忘这个“流落”南方小城的弟子,有活儿总会记得他,或者邮寄过来,或者师兄弟们议妥后径去藏家所在城市,待上十天半个月,忙活阵子再返回株洲,所得也略能维持生计。

只是,随着结婚生子等人生大事按部就班地到来,古旧字画修复装裱所带来的收益已远不敷日常支出,生计所迫,吴航宇也尝试过别的行业,开古玩店,珠宝玉器代购之类,与此同时,本业也没落下,师门那边介绍过来的活儿,但有时间,总要前去忙活几天,酬金是一方面,另方面是不能让自己的手“潮”了。这行当吃经验,更吃熟练度,哪怕没活儿,自己也会找些不大值钱的田册地契之类的旧物来练手。

传 承

晚8时许,夜色已深,周遭住户餐后整理的噪杂声也渐次接近尾声,饭后的吴航宇已经喝了两泡茶,工作室内清理后的茶台上摊开张折好的宣纸,边上是本《九成宫醴泉铭》的欧体字帖,毛笔饱蘸墨汁,起落有致地在宣纸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贴上的文字。

这是吴航宇动手干活儿之前的保留动作,喝茶、临贴,都是为了让心静下来,古字画装裱修复是个极细致的活儿,心须静,手要稳,容不得丁点差错,莫说那些价值不菲的名家珍品,即便寻常的古旧字画,肯花钱拿到这里修复,对藏家而言,也是有特殊纪念意义的,“不能出现任何问题。”吴航宇强调。

工作室是年初新租下来的,早些年,除了藏家的特殊要求,带物料并工具上门修复之外,所有的活儿都是在家里完成的,随着在这行当浸润日久,渐也在圈内有了些名气,藏家之间彼此介绍,还有师门那边的“订单”,活儿似乎不缺,再加疫情影响,古玩店关了,珠宝玉器代购的活计也不如往昔,吴航宇得以将更多的精力倾注于古旧字画装裱修复这一块儿,并于今年8月公布为株洲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传承人。

不过,这些荣耀或曰“金字招牌”好像不能给吴航宇带来肉眼可见的经济效益,他仍如往常一般,在车库改装的工作室内,喝茶、临贴、赶活儿,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到经手过的一些珍品,譬如十多年前,在浙江慈溪,师兄接了个活儿,喊他和另个师弟过去帮忙,是一幅“画芯”已经烂成数百块拇指粗细的纸片儿的古画,师兄弟三人花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才将“纸片”编好号,清洗后一一拼接复原,好家伙,竟是幅唐伯虎的《仕女图》……

当然,这样的“奇遇”千不逢一,修复是“大活儿”,非三两个月的细致功夫无以办到,更多的是寻常古旧字画的装裱,新的亦有,但少,多半会被高昂的价格吓退,外间装裱店的机器装裱,行价不过三五十元,半个钟可取,在吴航宇这里,价格加个零不说,还得等一个礼拜。手工之外,更多的是物料的取舍,比如用作“命纸”的宣纸,便宜的不过块儿八毛一张,贵的要好几十,上了年份的古纸更贵,宣纸的好坏决定了日后再次装裱时“揭裱”的难易,且能延缓自然形成的“断纹”的出现时间;再比如浆糊,外间所售机制,裱糊后时间长了有难闻的异味不说,关键是黏性太强,下一次装裱时“揭裱”可能就会“揭”坏,得不偿失,吴航宇的浆糊是自己熬的,方子是师父传下来的,加了中草药,无异味,且至少存放三个月以上再使用,黏性更柔和,装裱后若干年再行“揭裱”,一气呵成即可完成,行内人往往能从“揭裱”的难易程度来判断上一任装裱师傅的手艺高低。

只是,吴航宇懒得跟初次上门的新客解释这些,机器装裱既便宜又快捷,外观也与手工装裱出的相差不大,其间的差距,至少要十数二十年才能慢慢显现出来,这些讲究,莫说藏家不清楚,就是行业内的人也多是一头雾水,据数据统计,掌握手工传统古旧字画修复装裱工艺的人,全国也不过400余人。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自己非遗传承人的身份能否让更多的人所熟知,从而吸引一些对古旧字画修复装裱有兴趣的年轻人进入这个行业,自己再从中择选几个有灵气的弟子,师徒传承之外,并有更多在公共空间展示技艺的机会,从而让更多的人了解到古旧字画装裱修复这一古老的传统技能。

来源:株洲日报

审核:罗小玲

编辑:陈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