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楚之北陲,是重地鲁阳,担任这里最高长官的,是鲁阳文君。文君为人诚信,谋虑深远。惠王原想封他梁邑,他以梁邑险要,怕将来子孙袭位,恃险作乱干出蠢事,坚辞不受,而改尹鲁阳。文君之祖是平王,父亲是楚之最高武官。受父祖影响,文君自小崇尚武功,视开疆拓土为荣耀之事。如今,身为大邑之主,文君想法就多了:他觊觎上了郑国。每每,晴空朗日,登临高山,东眺数百里,遥望宋郑两国间良田沃野、浮光跃金,却未得开垦,文君心里就发痒:这些空地,归我鲁阳多好呀!脑子一热,遂吩咐下去,准备攻郑。

消息不胫而走。腰别皂角大刀、一身黑衣的墨子刚返回故里,听此坏消息吃了一惊,心下暗忖:如今这时代,细民百姓,日子过得恓惶啊。我裂着衣裳,磨出脚泡,周游各国,讲兼爱,说非攻,为的就是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百姓安居,天下大同。岂容家门口再起烽烟?

心焦不如行动。征尘未洗,从尧山脚下出发,墨子翻山越岭,连夜东行60余里,翌早急急叩门,见到鲁阳文君

两人原是好友,谈话不曾拘礼。墨子提出:“在你的境内,有大都攻打小都,大族攻打小族,杀你的百姓,掠夺牛马狗猪、布帛米粟,你怎么办?”

鲁阳文君斩钉截铁:“重罚。”

话题一转,墨子责之:“天领有天下,像你领有封地。你要攻郑,就不怕遭天诛罚?”

文君明白了,墨翟这是来劝我的。文君辩驳:“天的诛罚虽可畏惧,但我攻郑,合乎天意。郑人三代弑君,三年绝收,我诛伐他们,也是替天行道。”

墨子毫不客气:“你这是强词夺理。上天对郑的惩罚,已经够了。你这样做,譬如儿子强横凶暴,不成材料,父亲鞭他,邻居见状,举起木棒,跟着来打,岂不荒谬?!”

文君若有所思。

墨子语重心长:“世俗之人,小事明白,大事糊涂。偷人家一狗一猪,会被看作不仁;窃人家一城一国,却说是‘义’,岂非黑白颠倒?!”

文君哑口,扯开话题:“咱谈一谈夷人食子的坏风俗吧。”

夷人恶俗,墨子当然知晓。听过文君介绍,墨子又击文君要害:“你自己不行仁义,凭什么指责人家?”

看文君已被触动,墨子诘问:“你去攻打邻国,烧杀抢掠,书之竹帛,镂在金石,刻于钟鼎,想要传世;普通之人,也杀人越货,书于竹帛,铭于食器,大肆夸耀,可不可以?”

仔细想想,文君脸红了。他感到自己做得确实不对。

墨子再打比方:“有一个人,牛羊牲畜很多,让厨师烹饪,吃都吃不完。可见人做麦饼,就抓耳挠腮,要去偷窃,嘴里还不停念叨‘这是做给我吃的’,这是为何?”

文君未假思索,脱口说道:“这人患了偷窃病。”

墨子不依不饶:“楚国四境,土地荒芜,开垦不完,耕地闲置,种不过来,可是一见宋郑闲邑,就想霸占,这与患偷窃病的那个人,有什么不同?”

文君心悦诚服,连连点头:“是这么回事儿。”遂放弃攻郑。

墨子嘴如刀子,心却是热的。文君倾心静听,诚恳纳谏。

一场战争,原本一触即发,转瞬间化为乌有了。

春秋无义战。诸侯称霸,讲的是实力,狼烟四起,起因,无外乎恃强凌弱,以大欺小。强梁者,看谁不顺,找个由头即行攻伐。郑国君权衰微,地处虎狼大国间,只图生存,一向不敢发声。若非墨子劝诫文君,想来一场杀戮不可避免。战端一起,无论攻守,双方势必“男不得耕,女不得织”。所幸,是墨子挺身而出,救郑于水火,挽鲁阳于危难。

何止于此,“止齐伐鲁”“止齐攻卫”“止楚攻宋”,皆是墨子不辞劳苦,凭三寸之舌,借守御之技,才使生灵免遭涂炭。

在墨子眼中,他爱的,不是哪个诸侯国家,而是天下众生。即便救宋之后,路过宋国,天降大雨,宋人不让避雨,他也并不计较。

得墨子相助,文君受益匪浅。两人接触频繁,交往极深。相互间,讨论争辩,求同存异,话题涉及广泛,诸如战争、仁义、治国等。有一次,文君咨询墨子,如何识别忠臣。文君问:“有人给我讲,忠臣就是,叫他低头他低头,叫他仰首他仰首,平时不语,呼之应答。这种人,算得上忠臣吗?”墨子回答:“这种人,唯命是从,就像影子和回声,你无法从中受益。按我的看法,所谓的忠臣是,国君有错,提出谏诤;有好的想法,不讲给外人,只讲给国君;纠国君之邪,同国君一心,不结党营私;颂赞归君,仇怨留己;安乐在君,忧戚在臣。这,才是我认为的忠臣。”

句句话见真情。文君敬佩老友,极力推荐,要惠王重用墨子。可惜,惠王不够宽容,还记着前几年,墨子效力宋国,不让他攻宋的事儿。墨子来了,惠王不出去接见,却让一个叫穆贺的去见。遭此冷遇,墨子心里倒没什么,文君却为之愤愤不平。文君向惠王提意见,说:“墨子在北方一带,那可是个贤圣人,您不亲自接见,如此失礼,天下士人能不寒心?”这么一说,惠王赶快让文君去追,并许诺,封500里地给墨子。

但自苦为极、境界高远的墨子,是不会领受的。就连其后,越王欲派50辆豪车,要到鲁阳去接墨子,并亦允诺,赐之500里土地。场景何其浩荡,场面何其荣耀。墨子仍然没有就封。

墨子是一位平民,他是平民的代言人,他考虑的是大众,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为了天下苍生,墨子席不暇暖,摩顶放踵,行侠仗义,奔跑在战争的最前沿。

难怪,一顶顶带“家”的桂冠,诸如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政治家、科学家、军事家等,会授予墨子;而埋头于技艺的鲁班,只是个工匠,充其量算是发明家。

任何时候,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