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西川近年来对中国传统文化兴趣满满。继2018年出版《唐诗的读法》之后,前些日子他又出现在央视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里,他的宋画研 究专著 也于近期面世。

作为少数真正被国际诗坛注目的中国诗人,西川的诗歌和随笔被收入多种重要的国际选本并被广泛译介,发表于三十多个国家的报纸杂志,其中包括顶级文学杂志如美国《巴黎评论》、英国《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德国《写作国际》。一个早已完成了“自我现代化”的人,为何将目光转向中国传统文化?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现代快报》对西川老师的专访《西川:像杜甫那样去处理时代》。诗人说:“我无限地热爱中国古代文化、中国古代文学。但我所有思考的核心并不是古代文化,而是当代,我特别强调做一个当代人。”

西川:像杜甫那样去处理时代

陈曦|文

本文原刊于《现代快报读品周刊》2021年12月

01

西川年少时是李白的粉丝,年长之后,却越来越崇拜杜甫,他羡慕杜甫无与伦比的用诗歌书写现实的能力。

李白和杜甫,两颗大星,运行轨道有所交会,这是世界诗歌星空的奇观,但两个人其实又是不同的。闻一多甚至断言:“两人的性格根本是冲突的。”——可能话说得有点过分:两人的性格虽然不同,但并不一定非要“冲突”。比较起来,杜甫是儒家,其诗歌根源于中原的正统气象,与现实社会紧密结连。如果说李白的想象力方式来自于海水、海市蜃楼,那么杜甫的想象力方式则是来自于土地、土地上万物的生长与凋零。 (《唐人的写作现场。诗人之间的关系》,,130页)

央视纪录频道的《跟着唐诗去旅行》,首集讲的就是杜甫,西川踏上杜甫晚年寻找安身之所的旅程。安史之乱,唐朝极盛而衰,杜甫经历着国破家亡的人生。在晚年,他漂泊数千里,从甘肃南部,到达四川盆地,又沿着长江飘零,最终在湘江上走完了一生。颠沛流离,诗人还不忘写诗,像记日记一样,用诗歌记录自己的行止见闻。

在陇南,西川想象着杜甫拖家带口的翻山越岭之苦。他说,以前读杜甫的诗,知道杜甫在逃亡,但没怎么想过他不是一个人在逃。当他看到古栈道的宽度,他立刻想到杜甫当时不是一个人走,是一大家子人走,难度比一个人走大得多。于是他明白,杜甫为何在诗里用了一个词“厌山”——山太多,拖家带口,太麻烦了。这与李白的“五岳寻仙不辞远”完全不是一个心态。

“如果你不来陇南,不亲眼看看这些山,你就不会明白杜甫这一路经历了什么,这是入蜀最难走的一段路。”西川说。

陇南有一个地方叫青泥岭,李白《蜀道难》诗中“青泥何盘盘”,指的就是这里。西川原以为“青泥”是说“道路泥泞”。这一走,纠正了他原来错误的认识。

在杜甫写过的木皮岭,当地村支书能脱口而出杜甫的诗句,这让西川意识到,普通中国人对于本地发生的事情,无论多么久远,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

让他尤为佩服的,是那些对当地山川风貌、人物掌故极为熟悉的“本地秀才”。完成徽县的拍摄后,向导小伙王义带着西川去附近的成县看汉代摩崖石刻《西狭颂》。沿途山壁上有不同朝代的石刻,并没有被特别标明,但王义对它们如数家珍。

“我就问他,为什么不写一本书?王义说:不写,知道就很满足了。然后他带着我去这儿,去那儿。”西川说,中国各地都有这样的“本地秀才”,他们是非常厉害的人,读很多书,却不张扬,也没什么野心,安分守己,但对问题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让西川印象最深的地方还有在奉节。西川登上了巫山最高峰,那是“巫山云雨”的发生地。当他站在山顶往下看的时候,脑子里立刻蹦出两句古体诗:“江入夔门山鬼看,云迷巫岭宋玉哀”——西川说,那一刻,不光想到了李白、杜甫,也想到了屈原、宋玉,整部文学史都翻腾起来了。

这一趟,西川写了好几首古体诗,感觉自己离杜甫更近了些。

02

今天我们说杜甫是“现实主义者”,西川觉得,这个标签远远不足以用来讨论杜甫。他喜欢杜甫,不完全是因为“诗史”“诗圣”的称谓,还因为他本人也是诗人,他对杜甫的写法感兴趣,杜甫能够把他那个时代的生活直接写进诗里。

西川说,古往今来,一般人都会认为当下没有诗意。“忽然哪天化工厂爆炸,石油泄漏,地下水污染,股市崩盘,你写诗试试,你写不了,因为你那来自他人的文学语言,处理不了这类事,因为你在语言上不事发明。”

面对安史之乱,杜甫把它直接写到诗里,他是“吃生肉的人”。在这一点上,西川视杜甫为榜样,“我的写作材料也是生的。很多人的诗歌材料是熟的,就是别人写过多少遍他还在写。”

在西川看来,安史之乱塑造的唯一一位大诗人是杜甫。在杜甫面前,王维所代表的前安史之乱的长安诗歌趣味,就作废了。杜甫发展出一种王维身上没有的东西:当代性。杜甫的诗歌很多在处理当下,他创造性地以诗歌书写介入了“唐宋之变”。而李白在安史之乱后还在抒情,“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一个人自大到国难当头依然这么自大,将文学自大转化成了政治自大,这也算是奇观了。”

图:内页

今天我们说杜甫伟大,杜甫忧国忧民,走进诗人的生活现场,西川能够看到杜甫身上凡人的一面。“比如杜甫一天到晚哭穷,但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也就是在奉节的时候,还用着三个仆人,其中一个是少数民族,他在诗中写过。”

西川提醒说,杜甫是艰难,但他的那种艰难跟今人对“艰难”的理解不完全一样。他是唐朝的读书人,且来自大家族,尽管没登过进士第,但他也是统治阶层的一员,“《江南逢李龟年》里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寻常见’,那就说明他自己也经常去。现在哪个诗人是一天到晚出入王爷府的?”

“我们以为杜甫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但他不是。杜甫尽管官做得小,但是他那些朋友一个个多高大上!他跟高适借钱理直气壮:‘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你什么时候来帮我啊。现在我们不好意思这样说出口,但当时他们朋友之间可以这么干。”西川说。

03

《跟着唐诗去旅行》播出之后,好多人跟西川说,要让家里的小孩看,更好地“理解唐诗”。

“唐诗到今天当然是可以给小孩看的,但唐诗在当年写出来可不是为了给小孩看。”西川说,如果只是从儿童教育的角度去读唐诗,我们根本就不能理解中国古代文化。

“从今天的角度来讲,为了某一种教育、某一种审美、某一种修养来读古诗,和真正要进入到士子行列,写诗,向上爬,这两种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也就是说诗歌,它在古代的功能和在今天的功能,是不一样的。”

在唐朝,诗歌写作是跟整个政治、教育、官员选拔制度捆绑在一起的。与进士科考试配合,有个“行卷制度”,考试之前,你得拜访公卿硕儒和掌握考试大权的人,递上你的诗赋,以期他们能对你有个好印象,在考试中拿到好名次。

“唐代的科举考试,每年录取的只有十几二十个人,顶多三十来个,比今天的国考难多了。所有我们在今天读到的唐代诗人,都是人尖中的人尖。我们不能用大众文化时代的眼光来看唐朝文化。”

西川觉得,我们一方面对传统文化热情赞颂,另一方面却又充满了误解。我们所说的古人的状态,其实只是古代生活里极少数人的状态。我们常挂在嘴边的那些古人,不是像我们今天这样过日子。

“比如白居易,都说他的诗‘老妪能懂’,但洛阳履道坊的白居易故居遗址占地有17亩。这得多大的一个园子!你现在就住在单元楼里,你就觉得你能靠近白居易了?”

西川《唐诗的读法》(北京出版社,2018)

那么,古人真的高不可攀么?今天应该怎么读唐诗呢?西川的途径,首先是在姿态上,不把唐诗供起来读,而是把自己当作他们的同代人,置身他们的时代背景,去参破他们创作的秘密。为此他专门写过一本小书《唐诗的读法》。

某种意义上,这本书是在给已被“封神”的唐诗祛魅:一则,今人对唐诗的看法是建立在《唐诗三百首》基础上的,看到的只是唐诗“没有阴影的伟大”,但若遍览五万首的《全唐诗》,会发现其中不乏平庸之作;二则,唐人写诗也是有套路的,有类似于今天写作参考书之类的“随身卷子”,而一旦窥破唐人作诗的技术性秘密,我们就会对唐人作诗产生“不过如此”的感觉。

04

当年叱咤风云的“北大诗坛三剑客”西川、海子、骆一禾,如今只剩西川还在孤军奋战。

说起那个诗歌的“黄金时代”,西川表示,如果碰到老朋友,聊起当年的事,他会跟着聊,会聊得很兴奋。但他有一个看法,没完没了怀念80年代的人,都是不再进步的人。“80年代是好,但一个人应该让自己的工作不断地往前推进。”

作为一个与国际诗坛有着充分交流,随时了解国际诗歌创作进展,“精神不停长个儿”的诗人,西川直言当下大多数读者跟不上他的写作进展,批评家也跟不上他思维的进展。“一般人认为我早期写的诗是诗,我后来写的诗不是。他们更容易接受我早期的更像诗的那种诗。”

西川 《山长》 纸本水墨 79cm×139cm 2017

生活中西川的主要角色是诗人,但写诗占他的时间并不太多。作为诗人,同时也是学者,他的案头工作分几块:写诗、做翻译(现在已基本停止)、做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已出版《唐诗的读法》)、做中国古代绘画研究(刚面世《北宋:山水画乌托邦》)。他曾经长时间在中央美术学院教中国古典文学,所以关注古代文化对他来说,并非人老了“浪子回头”,而是一直都关注。

西川 《山壁》 纸本水墨 59cm×7 4cm 2017

由于国际交流经验特别丰富,每一次出门在外的时候,西川总会想到拿中国文学跟世界文学、跟其他国家的文学做比较,这也加深了他要讨论中国文学、中国文化的愿望。

“即使我今天关注中国古代文化,我思考的核心并不是古代文化,而是当代。我特别强调做一个当代人。当代人面对当下的问题,你要解决它,可能就不得不往回走,通过解放过去而解放未来。”西川说。

西川在不少采访中都提及,写作《唐诗的读法》的动因,是反感不断有人拿唐诗和新诗做比、质疑当代诗人什么时候能写出《唐诗三百首》中的诗。在创作和思想上素来颇有自信的他,希望可对中国古代文化中一些长期困扰当代创作的问题,给出符合今天视野、智力水平和时代能量的解答。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的境遇,西川也多有论述。他曾在文章中提到一个概念——“重口味的民族主义”,指的是随着国内经济发展,文化自信重返我们的生活现场,通过网络和其他媒体传播,形成的一种对中国传统绝对化的推崇。

“你一天到晚读的都是海德格尔、拉康,而古人读《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我们已经不在一个古文的上下文里面,你怎么评论古人?不是一个时代的文化,于是只能唱赞歌,觉得古人哪儿都好。”

西川是如此热爱中国古代文化,但是他也特别反感这种古人什么都好的论调。“回到古文化,其实是对当代不够自信,觉得当下提供不了一个完满的价值观、世界观,于是蜂拥到古人那去了。而古人那套东西解决不了当代问题。”

作为一个写作者,像杜甫那样去处理时代,对于西川始终是很大的诱惑。他刚写完一首关于疫情的长诗,其中使用一些现实的材料,比如一开始直接将各种新闻写进诗歌,然后慢慢收缩成自己的经验,诗的感觉越来越浓厚。“我的材料全是生的。处理这些生材料的话,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完蛋,有可能就有意外的效果。”西川说。

西川,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系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写作项目荣普作家(2002)、纽约大学东亚系访问教授(2007)、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写作系奥赖恩访问艺术家(2009)。曾任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校图书馆馆长,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有各类著作约三十部,其中包括诗文集《深浅》、诗集《够一梦》、长篇散文《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论文集《大河拐大弯:一种探求可能性的诗歌思想》、专论《唐诗的读法》《北宋:山水画乌托邦》(即出)、译著《米沃什词典》(Milosz's ABCs, 与人合译)、《博尔赫斯谈话录》(Borges at Eighty: Conversations)等。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中国书业年度评选.年度作者奖(2018)、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瑞典马丁松玄蝉诗歌奖(2018)、日本东京诗歌奖(2018)等。其诗歌和随笔被收入多种选本并被广泛译介,发表于近三十个国家的报刊杂志。2019年德国柏林诗歌节宣传册称赞西川为“当代诗歌的重镇之一”(one of the greatsof contemporary poe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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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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