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者从加撒干前往东喀拉峻营地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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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疆的喀拉峻草原,完成了归国后的第一次百公里hiking。不打算写什么像样的文字,略略在此记下一些想法和感触。

真正投入到自然当中去完成一条耗尽体力的长距离行走时,不像在城市和异国穿梭,称得上有多少观察和收获,更多像是享受、放空和自我探寻,和内心对话、和自然及物种对话。

就像郭净在《雪山之书》里记录人类学家大卫·妮尔的话(我已经不严谨到懒得去查证原文),大意是雪山和星空有它自己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奥秘,人通过内心可以触及却不能言说。

是这样的。每次徒步——尤其是长距离徒步——的时候我都能触摸到那种不可言说的奥秘。再好的文字可能也无法表达人在星空、雪山、森林、湖泊间所体会到的氛围,那种来自大自然和荒野(哪怕中国已难于寻找真正的荒野)给予人的滋养。

人重新成为动物,还原为万物苍生中的渺小物类,同时又拥有和其他物种不同的心灵和大脑,以此去感知自身和外界。说得矫情一点,自然和荒野可以多多少少地(短暂)淘洗一个人的身体和灵魂。

我完全理解一个人不喜欢旅行、不喜欢阅读或电影,却很难想象一个人不喜欢自然,对所谓的”Mother Nature”及其中丰富多彩的物种缺乏兴趣。自然植根于我们生命最深的地方。

在加撒干,和一匹被缚住前蹄的马沉默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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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一直是我心目中这个国家最美的片区。这是第四次去,仍旧是意犹未尽。

对西藏、云南、四川乃至青海、内蒙都有浓烈的喜欢,但新疆,在我看来,似乎是最丰富、最全面、最多样性、也最具有异域色彩和文化冲击的地方。

当然,其实很多都是我记忆中的新疆了,疆地已不复往日。

它也是面积最大的省区市,160万平方公里,似乎和土耳其差不多。前些天和一直没有踏足新疆的女盆友聊起来,为了举她熟悉的例子去查数据,才发现足足有40多个台湾那么大。

第一次踏足,是在2009年6月,也是初见喀拉峻。当时它还刚刚出名,只知道是天山深处的高海拔草原,和队友包车路过短短一瞥(记得只有半天),颇为惊艳,想着以后再来。

回去不久,就发生了世人皆知的动荡,新疆从此踏上了一条完全异样、无法逆转的道路。具体的,显然无法展开细说,对我而言,直接的结果之一,就是逐渐消灭了我对于南疆的兴趣。如果南疆真正可触及的只剩下自然属性,那么不去也罢。

那一年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动荡。于是第二次踏足,很快地,发生在了2009年9月。那时社会上流言四起,据说某市有持针伤人,但在心绪纷飞中我并不在意,还在碾子沟汽车站的长椅上沉沉睡了一觉。

如果说之前2008年末的雨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较长距离徒步,那么09年9月这次的北疆大三角则给了我非常美好的体验。从贾登峪到禾木,再从禾木经小黑湖到喀纳斯,至今我都认为,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秋天。

又过四年,第三次,2013年5月,和朋友包车再入伊犁。这一次试走了从琼库什台到加撒干的一日徒步路线,再次为喀拉峻的景色感到惊艳。从特克斯入琼库,再从琼库到加撒干的大爬升,天山山脉如一幅立体画卷徐徐展开,雪山、云杉、草原层层叠叠,再加上初夏野花遍地,美得惊人。

喀拉峻从此成了我心目中这个国度最美的草原,没有之一。

2009年6月,初见喀拉峻

2013年5月中下的喀拉峻(在加撒干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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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17年起,我开始走百公里以上的长线。过去虽然有多日徒步,但还都是累计几十公里的较长距离,不算太吃力。出国以后,因为游览多是城市,更多是领略文化,真正的徒步反而少了。

长距离和中短距离,所带来的人与自然及自我的对话,真的是太不一样了。

2017年,和朋友走了著名的环勃朗峰(Tour de Mont Blanc, “TMB” for short),整圈大约是170公里,从意大利出发,经过瑞士和法国,最后回到意大利。中间因为膝盖不适,skip了两段,但最后累计也走了130-140公里。

那真是莫大的享受:阿尔卑斯地区无与伦比的雪山胜景,极为完善和成熟的食宿,同时又保持了完整和深入的野趣。简而言之,TMB可以让你知道什么是世界顶级徒步线——这种顶级不仅仅是景色上的,而是全方位的。

之后应该是2017年9月的西班牙圣雅各之路最后百公里,从小镇Sarria出发,终点Santiago de Compostela。没有那么长假期的人通常会功利地选择这段,因为这是可以获得朝圣之路证书的最短距离。

圣雅各之路最后百公里的景色,实话说,很无聊,比纪录片里看到的前半段翻越比利牛斯山要差得很远,但其中洋溢的宗教氛围,途经小镇的林林总总,也是很难忘的回忆。

何况Santiago是一个十分闲适宜人的城市,之后还可以继续南下扩展旅程去葡萄牙的波尔图和里斯本,那是欧洲城市里我非常非常爱的两座。

2018年底走了尼泊尔的EBC珠峰徒步线。其实达不到百公里,但因为高海拔和没有做好足够准备应对12月中下的严寒气候,带来了非常大的挑战,以至于最后无法完成既定的Gokyo穿越,就因为急性高山症匆忙下撤。

喜马拉雅的景色无需多说。在EBC最高住宿点,站在齐膝深的大雪里,看到一个雪白的世界,六七千米的雪山360度温柔环抱,不能自已地大哭了一场。

2019年5月我继续疯走,完成了比较不为人知的West Highland Way,苏格兰西高地徒步线,大约是125公里。也非常棒,是007 Skyfall里的那种景色,苏格兰高地的精华,天地洪荒。

如果没有疫情,大概会把wishlist上的智利巴塔哥尼亚W线(或秘鲁安第斯Salkantay线)渐渐提上日程吧。这次听队友介绍了能泡温泉、能尝美食的熊野古道,也非常适合练脚。

这一生应该是没有机会挑战阿帕拉契小径那种超长距离徒步了。

在克孜勒斯达坂上午餐,这一幕非常Alps

一路背着俱乐部旗帜的年轻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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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去喀拉峻走百公里,犹豫了很久。对体力不自信,对自己还能不能吃苦不自信。

首先,国内徒步线的补给,显然无法和国外成熟的顶级线路相比,没有住宿、全程扎营,没有热水澡,更不要指望尼泊尔那种teahouse hiking,走两三个小时就有歇脚的茶屋。

其次,虽是轻装,大件行李全程有马帮驮运,但身上零零散散背着的东西也有15-20斤了。

但最后还是决定去,花季的喀拉峻,诱惑力太大了,也很久没有“享受”长距离徒步。何况,喀拉峻海拔只是两千多米,每天上下落差也没有超过一千,已经是非常仁慈的低难度线路了。

因为怕麻烦,也对野外生存没多大兴趣,我几乎没有扎过营。去年十月底在川西,和队友在四千多米的冷嘎错挤一顶帐篷,整夜都没有睡好,真是不太愉快的回忆。

这次特意带了自己的自由之魂繁星去,就是为了自己睡,睡得自在,睡得宽敞。这顶帐篷,内外一体,空间大,收支都很快,防雨防风也不错。

睡得舒坦会让人爱上扎营。就连半夜牧民家的两三匹马围着帐篷啃草,时不时打个响鼻,其中一个家伙还绊到了风绳上,想起来都是很有趣的回忆。夜半淅淅沥沥落雨的时候,帐篷里像是一个脆弱却又让人安心的小世界。

因为疫情下的旅游业内卷,喀拉峻成了夏日大热。这趟徒步,不可避免地无法清静,除了我自己参加的游侠客,还遇到了徒步中国(一个老年人红歌团!)、走8户外、蔓峰等等,丰俭由人。

一个很深的感触是,很多人喜欢在徒步时带着蓝牙音箱外放,which我很难共情。

还有队友给沿途的哈萨克小孩塞东西甚至塞钱,幸好被领队及时喝止。一路上,年轻的领队顺手捡了许多垃圾,出山时他在大巴上很快就睡着了。

Anyway,除了徒步目标达成,总算也实现了事先料想的一些小小愿望,比如看到蒲公英的海洋,以及遇到一只吱吱尖叫、胸肌雄大的土拨鼠。

自由之魂繁星帐篷,一路上的小小城堡

一只全力发出尖啸的土拨鼠

路过的蒲公英就像银河里的星星那么多

在加撒干,远处雨雪交加,间歇闪着雷电

一场宁静的日落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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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刚刚发生的白银事件,俱乐部对户外装备检查得格外细致和严格,也禁止在旅途中骑马和喝酒。都是挺好的规定,虽然在整日骄阳炙烤之后来杯冰啤真是人生快事。

倏忽8年过去,喀拉峻一带比当年确是商业化了很多。

变化最大的是恰西,建起了很多蒙古包旅馆,景区圈起来收票,那时宁静的林场小屋、漂亮的蓝瓦绿顶小清真寺都没有了。

从莫乎尔的密林里穿出来时看到挖机轰轰作响,是非常魔幻的时刻,木栈道正在铺设,而去库尔德宁的路上则看到了工程队在倾倒水泥,开始盖景区的混凝土房子。

加撒干的牧场上,家家户户都在做旅游生意。过去是俱乐部领队负责做饭,今年开始交给了牧民,因为不给做饭的话牧民不让扎营在牧场上,也想分一杯羹。

琼库什台村里也多出了很多木屋宾馆,以至于已经和我记忆中的村子完全对不上号了。

作为新疆最重要穿越线路之一乌孙古道的起点,琼库要求俱乐部必须雇佣村里的马队和协作。今年,从琼库出发的穿越更加困难,自治区要求俱乐部向部门报备并具备一系列资质。

在特克斯,我骑着共享小蓝车转了大半个八卦城,也没有看到一间清真寺。事实上我一路没有看到任何清真寺。

所有的加油站都无一例外地装着铁丝网,甚至是电网。

Urumqi变成了一座无法言说的城市。有一次我走到陌生的街巷,一群高鼻深目的小朋友在踢球,这种场景反而令我觉得疏离。

再翻起2009年6月底在二道桥的照片,迷宫一样的服贸市场,老人戴着小帽坐在街头卖指甲剪和修眉刀,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照片背后藏着什么。

我们亲历着时代的变迁,记录几乎是唯一能做的事。

第一日,琼库什台,出村后的第一次爬升

琼库什台至加撒干途中,最剧烈也最艰难的一段

第二日,加撒干至东喀拉峻营地途中

第二日,往东喀拉峻路上,鲜花台后的紫色花海

越过克孜勒斯达坂后,雪岭云杉如一支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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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琼库什台to加撒干,14公里。

这天其实是全程最辛苦的一日,因为在不算长的路程里需要爬升800米,而且最要命的大陡坡在午后人困马乏的时刻才出现。爬完这个也就是2公里、但可能要爬升二三百米的大坡,其实喀拉峻难度最高的一段也就过去了。

第二日,加撒干to东喀拉峻营地,21公里。

这天是喀拉峻草原的精华段落,旅游部门给一处景点起了个名字叫鲜花台,但5月下旬的这段路哪里不是鲜花台?

远处是天山山脉的雪峰,在天边一字排开,往下是视觉上极为舒适的云杉林,经过起伏的山地,逐渐过渡到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开满黄色、紫色、蓝色的野花。

第三日,东喀拉峻营地to塔里木营地,22公里。

这天要翻越海拔约2900米的克孜勒斯达坂,然后经历14公里的长下坡,降到海拔1400米的河边营地。经历漫长的折磨之后,在冰河里泡个脚非常重要。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日,因为在达坂前后与雪山近距离相伴的壮阔风光,实在是太像环勃朗峰的高光时段了。新疆和阿尔卑斯,产生了一种遥远的相似性。

第四日,塔里木营地to恰西,20公里。

没完没了地翻越层峦,队友说有点像武功山徒步。在最好的风景之后,难免会落入平淡。但长距离徒步的最重要考验之一,就是必须拿出足够的耐心去熬过有时的平淡。

这天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排队洗了个冷水澡,极大舒适。晚间喝到了美味的羊汤,储足能量。

第五日,恰西to莫乎尔,23公里。

最长的一日,仿佛无穷无尽地在走。但处在一个整体速度极快的团队里,我仍然跟随领队超过了其他所有团队,抢下了莫乎尔营地比较平坦的一片。

不过因为长路走得太快,脚趾开始出现明显麻木,末梢神经炎至今还没有结束。

这日开头风雨交加,半路连续爬升时转晴,翻越达坂时的景色令人振奋而难忘,非常开阔壮美,是后半程最精彩的高光。

第六日,莫乎尔to库尔德宁,10公里。

世界上所有的达坂在“西天山自然保护区”界碑处结束,下山等到一辆从文明世界开来的豪华大巴。队友走得很快,我拖在后面,想要多吸一点高纬度的冰鲜空气。

塔里木至恰西的路上,队友说像武功山

塔里木至恰西的途中,葱茏森林与斑驳草甸

塔里木至恰西,清晨并不晴朗

恰西至莫乎尔途中,达坂前后风景一下子“打开”

恰西至莫乎尔,翻过达坂突现眼前此景,不禁惊呼真美

从加撒干往东喀拉峻途中,藏在花海里午餐

加撒干至东喀拉峻,后半程草原起伏增多

加撒干至东喀拉峻的后半程路途

翻越克孜勒斯达坂后,在花海中

本文转自長夜半支煙

作者: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