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网飞出品、讲述日本娱乐圈超级大咖北野武早年学艺经历的电影《浅草小子》放出,不出意外首先引发了国内脱口秀圈中人的强烈反响。刚获得《脱口秀大会》第四季大王的周奇墨就被片中的一句台词“我是搞笑艺人,你这个笨蛋”震动,原因是“大家平时都说自己是喜剧演员,是谐星,都是以一个低的姿态去跟观众对话,但是他在舞台上理直气壮,我是谐星,这个舞台是我的,你不愿意听你可以走。那个劲我还挺喜欢的。”
——其实,日语原文为“艺员”,字幕组译为更高大上的“谐星”,私以为不妥,谐星多指经影视媒体走红的喜剧演员,但剧中主角深见千三郎一辈子混迹剧场,从没登过影视的大雅之堂,只是小圈子的剧场艺人,并非大红大紫,说“谐星”不太恰当,称“搞笑艺人”则恰如其分。
《浅草小子》根据北野武同名自传改编,前半部分讲述了青年时期的北野武(以下简称阿武)在浅草脱衣舞剧场法兰西座拜搞笑名家深见千三郎为师学艺和登台表演的经历,后半部分则讲述他在剧场走向衰落、电视综艺兴起的时候,不甘埋没,决然背叛恩师,投身漫才,一举成名,但却意识到自己走红的代价是失去了那些曾经帮助他获得成功的人。
《浅草小子》可以和日本这几年出品的一批同类型优秀作品相提并论,例如讲述落语(类似于单口相声)世界师徒生活的《红鳉鱼》,以及吉田惠辅导演的讲述拳击手出道的《蓝色》,它们都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学徒的日常训练和生活世界,挖掘了他们面对名利、欲望、野心和失落的种种挣扎。
《红鳉鱼》中四位学习落语的学徒,一方面要忍受恶魔般的师父的百般折磨,以获得登台机会;另一方面又要和同门钩心斗角,争取先出头;同时还要和自己的内心作斗争,反复思量坚持还是放弃。
在《蓝色》里,拳击馆的三位拳击手——新人拳击手、每战必败的老油条拳击手和天才冠军拳击手之间,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妒忌与鄙视链,而无论他们成功还是失败,最后才发现,比起拳击赛场上的残酷,生活对他们拳拳到肉的精准打击才更不留情面。在败给时间败给宿命后,他们需要学习如何收拾身心,重整自己,面对现实。
《浅草小子》中,阿武跟随深见千三郎在剧场习艺,最终却要背叛恩师,决绝转身,才能够走上成功之路,其间的意难平,成为他毕生都没办法拔出的一根心头刺。
虽然《红锵鱼》中的几位学徒最后成功出师走上演艺之路,《蓝色》中的天才拳击手最终获得了冠军,《浅草小子》中的阿武名满天下,但这三部电影都不是励志片,甚至可以说是反励志片,反说教、反鸡汤,主角都通过一段艰辛至极的学艺生涯,最后不管成败,至少看清了自己的心。
《浅草小子》表达的与其说是阿武如何走向成功,毋宁说是追问为什么成功会带给他一种失落?为什么背叛师门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正因如此,影片没有平铺直叙阿武的学艺成名路,而是采用了三个时空的叙事结构来追问阿武毕生念兹在兹的忏悔之情:一个是当下的老年阿武的时空,一个是1974年阿武和搭档组成Two Beat漫才组合奋斗成名的时空,一个是1972年阿武在浅草法兰西座拜师学艺的时空。全片的叙事不断在三个时空交错,以闪回或平行蒙太奇交错的方式表现阿武在演艺之路上的进步、发展、突破、成功,以及伴随而来的与师父渐行渐远、分道扬镳,以及他精神上对师父越来越深的内疚之情。最后,影片以一个超现实的长镜头作为收结,将这三个时空融汇于一个想象的时空:师徒相逢一笑泯恩仇,再次同台献艺,阿武终于放下所有心结和芥蒂。
这个超现实的长镜头是导演剧团一人(真名川岛省吾)为阿武的困境提供的善意解决方式,它并不是现实,只是以此宽慰阿武:他没有背叛恩师,反而是恩师的衣钵传人,并且将恩师的表演理念发扬光大了。为此,导演还不断通过重复——物件的重复(比如鞋子,早前师父穿过的鞋子,后来到了阿武脚上)、动作的重复(早前师父跳踢踏舞,后来阿武学会后每次表演前都会跳)、台词的重复(早前师父在台上指着观众说“我是搞笑艺人,你这个笨蛋”,后来阿武在不同场合同样指着观众说出这句台词),表现阿武对师父的行为做派、表演理念和精神的一脉相承。这种传承在结尾超现实的长镜头中得到了集大成的表现:三个时空合而为一,阿武和师父一左一右同时在台上跳踢踏舞,并同时指着台下喊出“我是搞笑艺人,你这个笨蛋”。时空的融合,也使师徒的分歧消解于无形。就在这样的合—分—合的闭环结构中,阿武的内疚感得以释怀,因为他回到了师父的初心,那就是作为搞笑艺人的高贵与尊严:“我是搞笑艺人,你这个笨蛋!”
《浅草小子》的主题实际可简单归结为:对艺术的离开和坚守,孰对孰错?而影片的结论是:没有对错。离开与坚守,只不过是人们在不同时代对艺术的不同选择。阿武选择与时俱进,选择了师父看不上的“庸俗”电视表演,似乎迎合了时代,但并未改变他的初心。而这份初心正是师父拒绝妥协、不愿追随时代,看似保守实则坚韧的对艺术的信念和风骨。实际上,这种风骨、信念或者说腔调,才是影片最令人激赏和感动的地方,因此也一再表现于深见千三郎的表演和生活中。
阿武初次登台,扮演一位女公关(原作中是人妖),他刻意涂脂抹粉化丑妆,想以丑博观众一笑,师父痛斥:“笨蛋!快把妆卸掉!请你用‘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的心态去化妆!现实中哪个女人都爱美,没有女人会把自己画丑了。记住,搞笑艺人不要被人笑,而要逗人笑。”阿武的表演很拙劣,逗得一个观众拍掌大笑,深见立马中断演出,手指观众呵斥道:“闭嘴!他演得这样烂你还鼓掌,你只会害了他!”观众振振有词:“老子可是付了钱买了票的观众。”深见针锋相对:“没人求你看,有得看是你的幸运,给我乖乖闭嘴看下去!”观众反唇相讥:“拽什么拽,你以为你是谁?”深见寸步不让,说出了那句:“我是搞笑艺人,你这个笨蛋!”
实际上,人们去脱衣舞剧场,主要是去看舞女们的表演,剧场表演只是两场脱衣舞秀之间可有可无的表演,就在这样恶劣的表演环境中,深见依然像骄傲的帝王一样宣示着自己作为表演者的尊严:搞笑艺人要坚守自己的审美,坚持自己的原则,尊重自己的专业,毫无妥协的余地,不去迎合观众的口味。(北野武本人后来在《北野武的深夜酒馆》一书中写道:毁掉一个艺人不需要枪炮子弹,只需要愚蠢的观众。在不觉得有趣的地方,就不要笑。对观众来说,这是一条重要的规矩。)他还一再对阿武说:“阿武,听好了,不要去讨好观众,由你来告诉观众,什么才是有趣的。”
深见教导阿武,喜剧表演不只限于剧场,生活中也要随时随地发挥搞笑才能。一次,两人用餐后,阿武给师父拿来鞋子,深见说:“笨蛋!你要把那双红色高跟鞋给我啊。你一给,我一穿,笑料就出来了。要是平时不装傻搞笑,在舞台上又怎么可能做到?”极致之处,深见甚至让自己的人生也活成笑话。阿武在电视上说漫才大获成功走红后,有一次他将所得奖金送给潦倒落魄的师父,深见一边装出难以接受的样子说:“从来没有徒弟给师父送红包啊,笨蛋!”一边却又扮起市侩之徒开始数起了钱。深见的这种连自己也不放过的搞笑精神,直接被阿武全盘接收,活学活用。他看到师父在战争中失去手指,竟然问:“听说你太饿把自己的手吃掉了?味道怎么样?”深见说:“还不错。”最后,深见不幸发生火灾被烧死,阿武去吊唁,对着师父的遗像,还忍不住打趣:“师父,你这人就是性子急了点,反正你死了会有人帮你火化,你何必急着自己烧自己呢?不过刚才火葬场打来电话,说遗体都烧了一半,所以火化费给个半价就行了。天啊,真是赚到了。”
深见是一个活在过去的老派人,身上自然表现出老派东京人的腔调:他明明喜欢徒弟,却开口闭口“笨蛋”;他明明要送鞋子给阿武,嘴里却故意扮小气收钱。后来,阿武成名后师徒相会,明明心里很喜欢阿武送的红包,却故意扮出势利的嘴脸。送徒弟乘出租车时,又再次提起,要求阿武将找剩的车费给他。这种心口不一、言行不一的做派,正是很多老辈人表达爱的方式。深见表面上骂阿武不争气,心里却欣赏他的每个进步。阿武背叛他去讲漫才时,他表面上生气,破口大骂,私下里却拿了好酒好物去求别人照顾阿武。他不愿意卖掉法兰西座,表面上是固执守旧,实际上却是怕阿武在外面混不好,留下来让阿武还有一个落脚之地……
《浅草小子》最好看的,其实正是这些师徒学艺和斗嘴的丰富细节。这个时候,电影已经不是要讲阿武的心结,或是深见千三郎的悲剧人生,而是缅怀那已经逝去的演艺世界,那些人,那种风华。在大泉洋的传神演绎下,深见千三郎的气派与风度,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观众眼前。相形之下,柳乐优弥虽然努力还原年轻北野武的面貌,对北野武脸部不时抽搐的特征,所谓的皮笑肉不笑,更是“神还原”,拿捏到位,但终究还是稍逊一筹。说到底,北野武那种浑不吝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的轴劲、连珠炮般发射语言火炮的毒舌机智,还有一人镇住全场的强大气势,是柳乐优弥没办法演绎出来的。此外,不知何故,老年北野武竟然没有请北野武本色出演,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柳乐优弥化了老年妆,乍看几可乱真,定睛一看,气质差太多,多少让人有点儿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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