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沈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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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千年古城区,现以干将路为中轴线。据传春秋时期干将与莫邪夫妻在此铸剑,莫邪以身投剑炉,霎时焰光冲天,宝剑问世。后来干将去世,葬在娄葑之间的相门塘,铸剑之地的西侧处则名为干将坊。进入现代后,数次改造拓宽之下,昔日干将坊成了如今的干将路,串联起都市的繁华与古城的史迹。
干将西路自西向东,由原来的铁瓶巷、镇抚司前、通和坊等连接而成。传说唐代有位仙人带着铁瓶,在巷口枕瓶而卧,醒后腾云而去,留下铁瓶,于是就有了铁瓶巷。顾文彬的过云楼,至今仍矗立在铁瓶巷,自清末开始的战火和动乱让它不可避免地在毁损与修补之下,不复最初的光景,然而世事无常,沧海桑田,得以留存而不是真成了“过眼烟云”,已是莫大的幸运。
20世纪50年代顾家宅院及过云楼所在的铁瓶巷,图源:慢书房
不过,过云楼的“过眼烟云”,还是与世人印象里的不尽相同。顾文彬建过云楼存放自己和家人多方收集来的珍贵字画与善本古籍,化用苏轼之语彰显自己的鉴藏观念:“书画之于人,子瞻氏目为烟云过眼者也。”故而此楼得名“过云楼”。
苏轼的原话出自《宝绘堂记》:“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也就是说,作为文人收藏字画,欣赏寄托可也,执着魔怔就不可取,关键是“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的心态——宝物在手固然可喜,但聚散无常,就算落入他人之手,也不用觉得可惜,就像烟云和鸟群从眼前掠过,欣然接受的话,也就不会因计较得失而意难平。
(明)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所以顾文彬收藏品鉴书画,也自有分寸:“物之得与不得,洵有一定,不可强求。”然而再怎么追慕前人的豁达心胸,宝库充盈的现实之下也难免有藏祚不虞的忧虑。因此,为了购得心仪的藏品,他可以绞尽脑汁,一掷千金;为了藏品在他身后不会被居心叵测之徒巧取豪夺,他尽心培养子孙的书画素养,让他们具备足够的鉴赏能力。然而他与家族也并不认为这些奇珍至宝皆是顾氏私有,新中国成立后,顾氏后人将所藏的诸多书画无条件地捐赠给了国内各大博物馆。
(元)钱选《山居图卷》(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在这样的盛誉之下,顾文彬乃至顾氏,都仿佛只因过云楼而显名。更何况这是在人杰地灵的吴中之地,除去在收藏界的存在感,他们的知名度显然及不上那些早已如雷贯耳大名。不过,这样的境遇或许也正合顾文彬的心意——虽非寂寂无名的家族,但也未曾汲汲营营。
(清)顾文彬《过云楼对联》,过云楼陈列馆藏
顾文彬,字蔚如,号子山,晚号艮庵,因吴门本隶属徽州,富户多为皖人后裔,顾氏祖上也不例外,由徽入苏,经营盐务与丝绸、棉布等外贸生意。顾文彬之父顾大澜也曾聪慧好学,精于书法,但因彼时家族境况不佳,于是顾大澜弃儒从商,在太仓一带继续经营祖上传下的商业。因此顾文彬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并在道光十二年中举人,道光二十一年中进士,进京就任刑部主事,由此正式开启了仕途。
在非汉族人建起的大一统朝代,汉臣地位尴尬几乎是必然的窘境,顾文彬在京十五年,并未被提拔重用。此时的清朝,康乾盛世的光环日渐消散,内有不堪压迫的民众起义,外有列强虎视耽耽,席卷了清朝大半疆域的太平天国终于让朝廷不得不在恐慌之下让步,启用汉臣,训练新军,来挽救危机。于是就有了湘军、淮军与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藩等一批“中兴”名臣,顾文彬也因战事频繁调任各地。
虽说变局之下,汉臣有了出头的机会,但黑暗腐朽的王朝正与封建社会一同走向覆灭的结局,依然是不变的事实。顾文彬的权位与志向,都不足以让他成为力挽狂澜的变革者或一呼百应的领导者,于是他所专注的,就是在不违背本心良知的前提下,踏实勤恳地履行自己的责任——无论是在朝为官,还是身为家族长辈与地方名流。
(清)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不分卷),苏州图书馆藏
太平天国的军队自广西出发,迅速北上直攻湖南湖北,顾文彬因此受命补湖北汉阳府知府。就在他领命赴任的前一年,他的好友赫舍里多山调任武昌按察使,在其他道员大多驻城外督战以保全身家的情况下,独自留守助力城中防务,最终在城陷时战死。
虽说汉臣与满臣不能被一视同仁,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时都不过是腐朽的国家机器上被驱使着运作的螺丝钉,若不是还有一腔爱国爱民的热忱,如何能甘愿就义?感同身受之外,两人本就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与各自的民族官职无关,还在京城时就常在酒酣耳热时畅谈时事,如今天人两隔,方知当日分别时多山让顾文彬写的长短句,竟是易水悲歌,一去不返。
“今日凄吟君不见,奠椒浆、焚与风前纸。”于是顾文彬在湖北时,也一如好友生前,为督办各项事务,可以直接结舫而居,在风雪中一人一马往来江岸,奋笔疾书,直到深夜也未必休息。
(宋)杨无咎《四梅花卷》,故宫博物院藏
也是在湖北期间,顾文彬得以与左宗棠共事。左宗棠虽为名臣,但也免不了树大招风,招人诬陷,竟到了要入狱的地步。一旦入狱,刑讯拷打的耻辱只怕逃不过,于是左宗棠致信湖北巡抚胡林翼,表示宁死也不肯入狱受辱。胡林翼与左宗棠是刎颈之交,必不可能眼见挚友受难而无动于衷,但主审此案的湖广总督官文与胡林翼关系不睦,官文又力主严惩左宗棠,于是胡林翼转而请托被官文收为门生、青眼有加的顾文彬。而顾文彬被官文“委办随州盐厘”时,在距太平军不到半里的大营里坦然酣睡,如此气概也早就让胡林翼深深折服。
顾文彬与左宗棠素昧平生,本可作为旁观者,无事一身轻,但他念及左宗棠“非常人”,于是仗义执言,为了左宗棠恳求恩师官文,终于左宗棠逃过了牢狱之灾,才有“厥后中兴之功,以至荡千四域”。顾文彬对于左宗棠的人生无疑功不可没,但这段故事却鲜为人知。然而左宗棠到底名臣风范,未曾忘却情义——“凡文襄立功之地皆为公立祠,以报其德可也。”
(元)赵天裕、柯九思、赵原、顾定之、张绅、吴镇《七君子图卷》(其二),苏州博物馆藏
咸丰十年,顾大澜去世,顾文彬卸职丁忧,本欲直接从湖北武昌返回苏州,却赶上四月时苏州被太平军攻陷,第二年湖北黄州也落入太平军之手,顾文彬只得在上海暂避兵祸,偏在此时又传来噩耗——妻子浦氏与长子次子在无锡病故。家乡沦陷,至亲死难,顾文彬与三子顾承抱头痛哭,几乎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然而太平军的攻势正是迅猛之时,苏州失守,很快上海也沦为了孤城,朝不保夕。此时的顾文彬却不再沉溺悲痛,为解上海之围,他首创“乞师”之议,与苏绅冯桂芬、潘曾玮知难而上,在上海设立会防公所,筹20多万两军费,派遣英国商船至安庆迎接李鸿章的淮军,终于解了上海之围。李鸿章与淮军凭此一战成名,李鸿章自此也跻身晚清重臣之列,最早向他们抛出橄榄枝的顾文彬等人自然算是大恩人,于是李鸿章不吝盛赞:“吴中士大夫力支危局,以待援军,实为恢复根本。”
后来李鸿章实授江苏巡抚,广收人才培植势力,参与“乞师”的冯桂芬、潘曾玮等人都受邀成为其幕僚,只有作为“乞师”创始人的顾文彬矢志不移,坚定回绝,会防局每月百两白银的薪水他也拒辞不受。其实凭借着与中兴名臣的恩情往来,若善加利用,以此作为政治资本,位极人臣也未必做不到,但顾文彬解释说,自己也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情操,而是这几年动荡之下,既无法为亡父奉养送终,又遭遇至亲骨肉的生离死别,“名心益淡,故不求闻达”。
(清)冯桂芬《过云楼牌匾》,过云楼陈列馆藏
这让精于世故人情的李鸿章,也不得不感慨他的情操:“公真可谓肥遁矣。”虽未能将顾文彬收入麾下,但李鸿章依然赏识他,后来苏州克复,顾文彬回到苏州,李鸿章又让他担任苏州正谊书院董事,委办育婴堂。
同治九年,顾文彬授官宁绍台道,这便是他的仕途巅峰。正四品的官职,每年四千两养廉银,还可以按规定将部分军费盈余收入囊中,于是顾文彬就有了购藏书画,营建过云楼与怡园的资本,甚至还开办了“顾得其”酱园,拓宽了家族的经营范围。诚然,就算可以不顾自身兴趣,也还有家族责任,所以顾文彬并不能完全公而忘私。在宁绍台道任上,他依然尽心尽力,巩固海防,清剿悍匪,打击赌局与投机商贩,力保一方安宁,但在合法合理的范围内,他也要为自身与家族考虑。在引疾归隐的前一年,他以家书嘱托顾承营建怡园与过云楼的各项事宜,待到他真的归隐返乡,工程就已完成了大半。
(清)王鉴《梦境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比起行将就木的朝廷与每况愈下的时局,顾文彬更眷恋自由舒适的家乡园林与倾心相交的知己好友——“料理米薪钱,也许安眠。宦情秋翼薄于蝉。”所以哪怕宁绍台道是个油水颇多的肥缺,因病请辞获得朝廷批准时,顾文彬还是开心得就像个孩子:“始知襄宦辞官日,宛似顽童放学时。”
宦游二十余年,千帆过尽,沉浮起落,但顾文彬“所至以贤能称”,在故乡“家居十五年,义行不胜书”,数十年如一日身体力行积攒下来的声誉,胜过真金白银,让顾文彬身边总能聚起志趣相投的雅集。在太平军留下的废墟上,顾文彬与其他苏州士绅再次建起园林,除了顾文彬的怡园和过云楼,还有沈秉成的耦园,吴云的听枫园,李鸿裔的网师园等,彼此相隔也不远,日常串门十分便捷。顾文彬与最亲厚的挚友七人组成了“吴中七老”,日常办起“真率会”,礼数不拘,庄谐并作,酒后品茗打牌,鉴赏字画,竭尽风雅。
(清)顾沄《怡园图册》(其一),南京博物院藏
正因是知交好友,所以纵情恣意,无话不谈。光绪五年的怡园雅集上,顾文彬特地请来画家胡洤为他们画雅集图,但图成后,顾文彬发现姿势过于正经,不够生动,又请另一位画家任薰补画了三位童子,两个月后才将画分送给好友们。然而吴云看过后嫌弃把他脸上的瘤子画大了,潘曾玮的脸色又太红,要求重新美化。
(清)胡芑孙、任薰《吴郡真率会图》(画芯部分),苏州市档案馆藏
彼此的收藏爱好也是雅集上的重头戏,互相品鉴乃至赠送互换,全凭情意,吴云会为了顾文彬之子顾承的生日,就送出《朱文公周易系辞本义手稿卷》,而濡染家学的顾承早就炼就如炬慧眼,精于收藏,看中了吴云的《魏文靖文向帖卷》,顾文彬为了爱子,“以汉铜官私印四十钮易得之”。
(南宋)魏了翁行书《文向帖卷》,上海博物馆藏
这个世上,无论人还是物,总归有各自的身不由己,难得的是能不失本色,各得其所。多少楼台建起又塌了,多少盛宴聚起又散了,结局总是物是人非,所以顾文彬与他的挚友们,雅集纵情之余,或许也是想在封建时代的末路,尽力留下文人风雅的一点印记。远离宦海之后,这大概也是他们仅剩的可以达成的事。
后来,真率会的成员们死的死,走的走,聚不到一处,雅集也无从谈起。光绪八年,顾承死在了父亲之前,这让顾文彬大受打击,连玩赏藏品的闲情逸致也几乎消散殆尽。直到光绪十五年,顾文彬病逝,这期间他的一切都少有记载,大概一位亲友离散又遭丧子之痛的老人,时日无多,便也没了抛头露面的欲求。
烟云过眼,既是古玩字画,也是浮生百态,其实会如此形容,正因本就有所执着,感到执着深刻,才会想起要视同过眼云烟。顾文彬不是完人或圣人,却也绝非庸人,在时代即将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前夕,他作为一位典型的文人,牵挂亲友与家国,眷恋园林、诗文与书画,像一抹沉静又明丽的晚霞,为封建时代的黄昏添了最后的亮色。而过云楼如今依然矗立在干将路,无人希望它如云烟消散。
参考文献:
【1】陶大珉.《过云楼顾氏家族书画鉴藏活动研究》[D].北京:中央美术学院,2017.
【2】张燕.《顾文彬及其<眉绿楼词>研究》[D].安徽:安徽大学,2016.
【3】施林霞.《顾文彬的日常生活研究——以<过云楼日记><过云楼家书>为中心 》[D].苏州:苏州大学,2020.
【4】范金民.《晚清江南士大夫的致仕生涯——以顾文彬为中心》[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44(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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