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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斌,云南楚雄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热衷哲学、书法、古代文学。

作者

徐斌

《红楼梦》九至十六回,是全书异常精彩的一个部分。自第九回“起嫌疑顽童闹学堂”,至第十六回“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作者围绕人世间的情钱义利、生老病死,先后写下金妇受辱、贾瑞夭亡、可卿病死、如海捐馆等一系列让人跌足悲叹的沉痛故事。

其中,第十二回重点讲述贾瑞因贪色丧命的事情经过,脂程两本皆题为:“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而“毒”“正”两字为本篇题眼。

此回文字,读来有警示寓教之功、醍醐灌顶之效。其奥妙意旨,皆与贾瑞之死紧密关联。

贾瑞系贾府家学先生贾代儒之孙,初次出场在第九回。代儒有事从学堂回家,委身贾瑞暂为管理学中事务。然而,贾瑞却因醋妒香怜等人得了薛蟠利好而公报私仇,放任学中纨绔子弟金荣等人挑唆闹事,造成众顽童大打出手的混乱局面。而他自己却袖手旁观,不加管束。

事情最终由宝玉的随从李贵压服下去。贾瑞不仅遭了李贵一顿奚落,而且还自讨没趣,转而央告宝玉等苦苦求饶。文中描写贾瑞之为人甚是不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弟子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

针对贾瑞渎职丧德的行为,脂本回末有“蒙戚”注言:

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

可见,按照戚廖生的解释,学堂乃是道德人伦的根基所在。贾府家学混乱如此,则贾府之衰亡便指日可待了。而贾瑞则在很大程度上直接造成了学堂的混乱,实为罪魁祸首。

观《红楼梦》可知,梦阮写文章擅长“千里伏长线、处处藏机锋”,他在此回以锦心秀口、神来之笔点出贾瑞,并将其塑造成一个道德有亏、三观缺失的反派形象,正是要为后文大书贾瑞沉迷色相埋下一道伏笔。学堂一闹使观者阅知:贾瑞其人绝非温良恭谨之辈,实是那风雅王孙之流。

贾瑞贪色一事,缘起于第十一回。时逢贾敬寿辰,宁国府大摆宴席,盛邀邢夫人、王夫人、凤姐等前去祝寿听戏。午饭后,凤姐因挂念秦可卿卧病在床,遂前往家中探视,其后在转往会芳园听戏的途中“偶遇”贾瑞。原文记载:

凤姐儿正是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着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此处连用三个“猛然”,足见贾瑞色迷心窍时的卑鄙情态。想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其相可悲、其态可耻。好在凤姐实是个聪明伶俐的非凡之人,后经她假意安抚一番,贾瑞方才回顾着猥琐离去。

贾瑞于光天化日之下戏谑凤姐,试想如若换做他人,多半以惊吓之余即呼天抢地、吵嚷清白,以致闹得人尽皆知,又岂能有凤姐这番女杰风范?故观此一段文字可知:其为凤者,实不虚也!

贾瑞自与凤姐相遇后,从此神魂颠倒,隔三差五就往荣府里去给凤姐请安,“可巧”却怎么也见不着凤姐。但他哪里识得笑里藏刀的险处。其实,只在惊遇之后,凤姐便在心里暗忖道:

“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样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凤姐此刻虽然顿起杀伐之心,但以她向来颇识大体的行事风格,更兼贾瑞乃贾氏宗亲,尚不至于必诛之而后快的地步。在十一回末,凤姐将园中之事告知平儿后,她也只是说道:

“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然而,其后贾瑞前往凤姐家中问安,却再次以言语戏谑凤姐。无奈之下,凤姐只得设计哄他,悄悄的道:

“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里等我。”

读书至此处,不禁让人失声发笑,贾瑞难道不知:穿堂乃府邸深宅中最为醒目开阔之地,昼夜人夫常有过往,又岂容人物藏匿其间?

由此可见,凤姐本意乃为设计劝阻贾瑞,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只可叹贾瑞实在糊涂。盼到晚上,果然独自抹黑钻入荣府穿堂,结果凤姐自是不来,贾瑞只落得个:

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

回到家后,还因撒谎捱了代儒一顿好打,令他饿着肚子跪在风地里读文章。

按说事情至此,任凭再粗蠢愚笨之人,也当识得“真假”一二。只怪那贾瑞太难知趣,仍旧死心不改。且他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了他,没过几日,又来找寻凤姐……不禁让人抛书嗟叹:真真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矣!

贾瑞的贪得无厌和厚颜无耻,终让凤姐大失所望。然而,凤姐真不愧为巾帼豪杰,当贾瑞再次过来“请安”时,她仍以非凡的耐性寻思劝其悔改。且看原文:

过后两日空闲,便仍来找寻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赌神罚咒。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子里等我,可别冒失了。”贾瑞道:“果然?”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来来来,就死也要来!”

只这一句“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试想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等话语机锋,如若贾瑞稍微聪慧一些,则终也不至遗恨千秋、泣泪黄泉。无奈情海实难逾越,末了他又一句:

“来来来,就死也要来!”

可气此儿实是“中毒已深”,再难自救。列位看官遥想凤姐此刻之心情,正是一番“无可奈何花落去”,其心“醉”也、亦碎也!由此观之,相思一局,凤姐何“毒”之有?此回题眼又岂能“正面”视之。

就这样,愚蠢的贾瑞再一次抹黑溜进荣府夹道的空屋子中。所谓治重症当下猛药,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是一次预有准备的“严重警告”。

原来贾蓉、贾蔷二人早已依计在此“佳侯”。贾瑞手忙脚乱中被抓了个现形,羞得无地自容,还被蔷、蓉二人当场索定偿谢每人五十两银子,又在逃避途中遭一净桶尿屎当头浇了一身,狼狈逃回家中,却仍是“似醒非醒”!脂本[庚眉]注言:

此刻还不回头,真自寻死路矣。

可恨此时的贾瑞已无可救药了,试观其态:

(贾瑞)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顽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一想那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

自此之后,贾瑞相思难禁,贾蓉、贾蔷又常来索要银子,且代儒功课要求甚严,加之他自身不善检点,遂:

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

因此一病不起。此段读来,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叫人忆起当日士隐现出下世光景的一段文字来。贾瑞之岌岌可危、命悬一线之状亦可思知。

为了治好贾瑞,代儒前往贾府讨取独参。王夫人原命凤姐称二两予他,但凤姐周旋一番后,却只弄些渣末泡须着人送去。凤姐也因此事常为后世所指,责其行为恶毒,然“心病只能心药医”,任再好的独参又有何益?脂本[庚双]有言:

便有二两独参汤,贾瑞固亦不能微好。又岂能望好?但凤姐之毒何如,是贾瑞之自失也。

实为贴切之语。

正当贾瑞病入膏肓之际,书中那位云来雾去的“先知”跛足道人却“乘风而来”,急得贾瑞叫嚷着:

“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命。”

只见道人从褡裢中,取出一个双面可照的“风月宝鉴”来递予贾瑞,并称此镜乃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关键在于他郑重叮嘱贾瑞:只能照看“反面”,千万不能照看“正面”。

贾瑞收了镜子,想到:“这道士到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账,如何唬我!我到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内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

如果说,跛足道人实是来度脱贾瑞的救命之星,那么,风月宝鉴便是贾瑞起死回生的最后机会。只可笑,贾瑞当初口口声声呐喊菩萨救命,此刻却又骂出“道士混账”的话来。而镜子从手内掉过来,仍见反面骷髅的一刻,乃是贾瑞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心中到底不足”六个字,便又将贾瑞那“无足怜惜”之相,并人间的几多冤孽情仇悉数道尽,让人如之奈何?

贾瑞就此一命呜呼,夭逝黄泉,他的死乃是自身招引,本来无足叹息。只最可气的是,贾瑞痴妄之心竟至死不休!临绝之际,他口中仍叫道:

“让我拿了镜子再走。”

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然闻此惊世骇俗之语,不禁让人细思极恐、腿脚发麻,方知世道人情,“常言”也未必为真,千古一梦,终究难了孽海情缘,又如何不叫人为之切齿呢?

贾瑞死后,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所赠为妖镜,遗害于世不小,欲驾火将其焚烧,只可怜那宝鉴却“哭”道:

“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却来烧我?”

风月宝鉴之“正”“反”两面,亦如《好了歌》注词中的“他乡”与“故乡”。代儒之骂,正照见世俗人情之迂腐处;而宝鉴之哭,乃哭世人之对错颠倒。宝鉴正照则迷,反照得悟,寄寓人念头初起时的“善”与“恶”。

贾瑞见色起意,本来并无许多嗔怪之处,须知贾宝玉也是“好色”之徒。然而,宝玉之爱色与贾瑞之好色,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宝玉是见色生情,表现出的主要是对人的体贴和关怀;而贾瑞却由色转淫,邪念丛生,单为那巫山云雨,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观《红楼梦》凡三乃知:此书实为一部佛经。世道人情、众生缘来平等。然真人引路,解者知而开悟,迷者痴而殉情。所别者,惟心性也。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是也。这正是贾宝玉与贾瑞之流的最大区别。

贾瑞之死实难怜惜,所惜者乃人有至死终不觉悟者。回想全书,甄士隐历经世道激变,贾瑞自偿孽缘苦果,按说他们都曾饱受世事摧残,兼具彼岸之资。然而,何以士隐自得顿悟解脱,而贾瑞却一味执迷不悟?

细究其原,似也可解一人间常态:老朽垂暮之人,多有近佛之心。年少痴狂之辈,岂肯持戒纳福?是以士隐闻《好了歌》而幡然醒悟,贾瑞历大筋斗却终不得脱。只可叹那世事无常、祸福相依,纵如贾瑞之肉身泯灭,然若六根不净者,则终不得圆满也,哀哉!

贾瑞之死,实如[戚回后]所言:

作者以此作一新样情种,以助解者生笑,以为痴者设一棒喝耳。

其可信矣,其为人者亦不可不警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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