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海善 编辑:伦智英

我们家的民主风气一贯比较浓厚。不管长辈晚辈,男丁女眷,还是大人孩子,都可以随便发表自己的意见和看法。那时,还没有“寻衅滋事”这一说法,即便说错了话,也不会受到家长的责怪,更不会受到训斥。

当年,父亲一有闲暇,便常常给我谈及人生命运。有时,还就这一话题和我进行探讨,甚至可以说是争论。用“实线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句名言,来检视我和父亲的探讨或争论,我不得不承认,我的一些观点和看法十分肤浅,幼稚,甚至可笑。并为父亲对命运的深刻解析和领悟钦佩不已。

父亲上过几年私塾,受的是封建教育,许多观点和看法难免带有旧社会的明显痕迹。我和父亲在“命运”这个玄而又玄很难说清的话题上,常常会各说各话,看法不尽一致,甚至大相径庭。

父亲认为,“命运”是先天的,是无法改变的。人好比是火车,“命运”则是轨道。人一辈子只能在“命运”这条“轨道”上运行。“命运”,又像是如来佛的手掌,人像心猿意马的孙猴子,都被牢牢地攥在了如来佛的手心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人能以幸免。

父亲进一步解释说,其实,“命”和“运”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儿。“命”是与生俱来的,是板上钉钉一成不变的。“运”,也叫“运气”,则是后天的,是在生活中发生的变化。“运气”,也会对人生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这就叫“命论终生,运在一时”。

父亲又说,人们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生在世,没有不往好了想的,想的再美,成与不成,不是由人说了算,而是由“命”说了算。父亲的话面面俱到,试图把“命运”尽力说明白。

其实,我不太赞同“命运终生”这一说法。对于什么是“命运”,我曾不知天高地厚地下了个定义,叫作“能力”加“机遇”等于“命运”。我认为,人有天大的本事而无机遇,也将一事无成。翻过来说,再好的机遇而缺乏能力,志大才疏,力小任重,也终成南柯一梦。

我还认为,人的好命往往来自于机遇,正如有人说的“人在时里,鳖在泥里”。这话虽然尖酸刻薄,却不无道理。我笃信,在一定条件下,“命运”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并且能够改变它。我对自己的这个看法,曾自鸣得意。

父亲对我的这个看法却很不以为然,说,命由天定,凡夫俗子岂能改变?人常说,“命里九尺,难求一丈”,人的“得”与“失”,都是定数。命里该有的,迟早会有。不该有的,即使给他座金山银山,他也守不住。任何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和奋斗都是徒劳的。人一辈子吃几个热碟子,都是命中注定。

接下来,父亲讲了一个差不多人人皆知,早已老掉牙了的故事。说是一个相面先生与徒弟二人赶路,迎面走来一个手持打狗棍的叫花子。师傅随便扫了一眼叫花子的面相,说,此人命该受穷,即便给他万贯家财,也是空欢喜一场。徒弟请师傅明示,师傅说,我这就让你长长见识。说罢,从怀中掏岀一串铜钱置于路上。

叫花子哈腰捡起铜钱,用手掂了掂,沉甸甸的。思谋着日后一段时日,不用再风里雨里东家西家要饭看人脸色,便一阵狂喜,抡起打狗棍原地旋转着身子横扫了一圈儿,随之一声长吼,我发财了一一,我发大财了一一

正巧一卖泥盆的商贩挑着担子路过,被横扫过来的打狗棍将一担泥盆“稀哩哗啦”打个粉碎。一算账,这串铜钱不多不少正是这担泥盆的价钱。徒弟见状,惊叹不已,问师傅何以见得,师傅只说了四个字,“命”在脸上。

父亲讲的这个故事并没能打动我。我想,一个由人杜撰并漏洞百出的故事,并且对穷人带有明显的歧视和偏见,实在是不该用来作为证实“命运”的依据。

我上小学时,就十分赞赏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喊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句振聋发聩地诘问。我想,人世间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因“机遇”这个不知好歹的坏小子作了手脚,才使人有的成了“王”,有的人却成了“冦”,有的人成了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亿万富翁,有的人却成了肌肠辘辘朝不保夕的穷光蛋。

我对“一切皆由命定”这句话也很怀疑,照这样说,人一辈子听天由命,不敢有非分之想,刘邦何以能尊为西汉王?朱元璋何以能号称洪武帝?洪秀全一介书生,又何以能在南京城悠哉悠哉坐了几年龙椅?果真命由天定,人就没必要苦读寒窗,没必要昼夜捞取,也没必要去拚命地巴结了。人人都靠“天命”施舍,脑力体力势必退化,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还会向前发展吗?

父亲听了我这一番既抬杠又胡搅蛮缠的话,也不生气,说,社会发不发展,不是咱老百姓能关心得了的。父亲说,古人认为,人“受命于天”,所以说“命运”就是“天命”。父亲的话又一下子拐了个弯儿,话虽这么说,但人还是要“尽人事,听天命”。尽人事,就是后天的努力。人生在世,还是要努力去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父亲这句话,似乎表明“受命于天”不再那么给力了。

“尽人事,听天命”这个说法,让人不得要领。既要听天命,又要尽人事,像拿自己的矛去攻自己的盾。我说,现如今,年轻人点灯熬油,不惜血本花大把银子,削尖了脑袋乌泱泱去挤考名牌大学的“独木桥”。这就足以说明,“听天命”不见的全对。人的一生,后天的努力不可或缺。知识就是力量,是能够改变命运的。

父亲对我的这个看法嗤之以鼻,哈哈地笑出了眼泪,连声说,小儿见识,真正的小儿见识。又说,命中不注定,累死也无用。前街志远的遭遇你该知道吧?父亲又把话题引到现实生活中来,要用生活中的实际例子来解释“命运”。

志远,是我的一个远房大哥,他的事我曾多次听人说过。他的儿子叫改造,和我是同班同学。改造原来不叫改造,叫光明。志远大哥犯了事,被遣送回村监督劳动改造后,许是为了表示自己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悔过自新,才给儿子改名叫改造。

改造长得很帅,学习也很优秀。我们班上完三年级便统一转入乡中心小学。因受父亲的牵连,学校不给他办理转学。改造十一二岁回家先是放牛,后来参加生产队劳动,成了“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多少年一直提心吊胆夹着尾巴做人。

那时,志远大哥是全乡唯一一个大学生。五几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学当了老师。大鸣大放的时候,他一时糊涂,没管住自己的嘴巴,说了句“一年三百六十斤口粮不够吃”的大实话,被开除教师队伍,戴上了一顶沉重的大“帽子”,大人孩子都落了个可悲下场。

志远大哥本是个文化人,从小没干过体力活。队长对阶级敌人恨之入骨,每天都派他干最重最脏的活儿。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扫完一里多远的大街,掏净村里的两个厕所,再参加队里劳动。还要定期向监督人汇报思想改造情况。

更要命的是,那个年代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运动一来,志远大哥就首当其冲地当了活靶子,戴上很高的纸帽子,弯腰站在台上挨批斗。还常常被人押着游大街,自己一边“当当”地敲着铜锣,一边喊着我是牛鬼蛇神,我罪该万岁。时间不长,就被折腾得没个人形了。

后来,志远大哥被平了反,又回中学当老师,终因身体被折腾垮了,回学校没干几年,不到五十岁就死了。改造接了父亲的班,分配到一家工厂当工人。快三十岁了,才找了个寡妇结了婚。后来工厂破产下了岗,无奈又回到村里,住着爷爷留下的两间草屋,成了村里的贫困户。

父亲说,论人品,志远是远近闻名有口皆碑的大好人。论文化,志远是那时咱全乡学问最高的人。只因说了一句话,就吃了一辈子苦,遭了一辈子罪,是一步一杠子,年纪轻轻就死了,谁知道他是哪辈子作了孽。父亲说着说着,忍不住眼圈儿就红了。

父亲又说,人们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但知识给志远带来的是厄运,是罪过。父亲叹了一口长气,说,这都是命啊!不服不行。父亲这句话,似乎是对志远大哥一生盖棺定论的总结。

后来,父亲又给我讲了一件惊出我一身冷汗的事儿。父亲说,在街道焦炭场上班时,遇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地人,那人看着父亲的脸,张口就说,你有两个儿子。父亲先是一惊,随即静下心来,说,你猜对了。那人哈哈笑了,说,不是猜,是你的脸告诉我的。

两人又说了回闲话,那人终于忍不住泄漏了天机,说,你老哥百年之后,捞不着躺在自己家里。父亲听了很不高兴,很有火气地说,我捞不着躺在自己家里,还能跑到山上?那人忙说,老哥千万别生气,我真不是胡说八道,这都是你的面相告诉我的,是命中注定的啊。又压低了声音说,还有,到你走的时候,你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

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直犯嘀咕。哥哥远在黑龙江,到时候回不来,也情有可原。可父母亲和我就住在一起,哪有“捞不着在自己家”和“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的道理?

二姐家住农村,对父母极为孝顺。这年过年杀猪,拉着爬犁接父亲去吃猪肉,父亲高兴地去了二姐家。二姐家置办的年货很是丰盛,除了杀猪,杀鸡鸭鹅而外,还有黏火烧,黏豆包,年糕,大豆腐,瓜果梨枣等应用尽有。父亲尤其喜爱黏火烧黄米饭等黏食。应二姐央求,父亲在二姐家便多住了些时日。

谁知父亲年事已高,出了正月,突然发病就不行了。矿离二姐家有三十多里山路。等我赶到二姐家,父亲已驾鹤西去。按旧时农村说法,出了嫁的女儿家,只能算外姓人家。那位外地人多年前,对父亲说的百年之后“捞不着在自己家里”,和“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的话,都得到了证实。

除了老百姓用“命运”这个被批判臭了的唯心主义词汇,去瞎揣测,瞎猜想,胡乱寻求答案,有哪个专家学者能用科学理论来解释清楚这种怪异现象?

父亲讲的那些对命运的解析和领悟,使我受益匪浅,也是我应该认真学习和继承的宝贵精神财富。我常常想,如果人人都老老实实地沿着“命运”这条“轨道”前行,安分守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惹事生非,不胡说乱议,不随便去和那些富裕人家攀比,在困境中也笑口常开,知足常乐,人哪里还会有烦恼和苦闷,必定是人世间最幸福最乐呵的“活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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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袁海善,吉林江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