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门电视剧《人世间》从一个家庭切入,描述了从20世纪70年代到改革开放后的今天,中国社会所经历的巨大变迁和百姓生活的跌宕起伏。中欧EMBA校友、《经济观察报》执行总编辑文钊认为,这部呕心沥血之作是一座高峰,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而梁晓声带给我们的岂止《人世间》,文钊通过此文,带我们细细品读梁晓声与《人世间》。

因为一部《人世间》,梁晓声的名字被频繁地提起。不过很多人是通过最近热播的同名电视剧才了解这部作品和他的作者梁晓声的。这或许部分地说明了当下文学和影视作品之间的某种关系。这部作品出版于2017年11月,2019年以最高票获得茅盾文学奖。

事实上,梁晓声为我们这代人所知,是从知青文学开始的。如他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雪城》(1988)到《年轮》(1996)《今夜有暴风雪》,等等。就我来说,只在八九十年代追过一段文学作品,后来读的就很少了。同名热播电视剧让我重拾梁晓声的作品。除了《人世间》等小说,还读了他的几个散文作品集,是我喜欢的那种。还有一些作品,比如那部《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我不大确定要怎么给这样的作品归类。

我得坦白,这种阅读仍然是走马看花式的。从上个世纪80年代进入文坛起,梁晓声一直没有停止写作。看过截止到2017年的梁晓声作品出版年表,说起来我所读到的他的作品不过十之有一甚至更少。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梁晓声带给我们的岂止《人世间》。但毫无疑问,这部呕心沥血之作肯定是一座高峰,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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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人世间》是一部制作精良、诚意满满的好剧,或许是这些年来少见的现实题材的电视剧。我不想说它是“史诗级”的,原因是我视野所及有限,没有能力也不敢冒失做这样的评论。哪怕这是一句溢美之词。这部剧集让我们重温普通中国人所经历的那段岁月。这是一段跨越50年的集体记忆,从上个世纪70年代到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那些几乎从历史中翻刻到屏幕上的生活场景是我熟悉和亲切的,那些剧中人的经历也让我不时地回想起自己的父辈和——也许应该算是我的大哥大姐级别的一辈,如果我的父辈更像是周家父母那一辈的话,周家三兄妹和弟弟的老友们就更像是我认识的那一批哥哥姐姐们。

在剧集中,我体会着最大的善意和温情,在烟火味道中,品味善与爱,品味所有人性的光辉,这种光辉因人生的苦难磨折而更显其珍贵。作品的善意不仅是对周家、对周秉昆的哥们姐们,甚至也包括骆士斌这样的角色——小说中给他的笔墨不多,一个走运的恰好靠着外商的渠道,因为能倒腾而变成有钱人的家伙,距离敢于冒险大胆改革创新起死回生以事业为重的企业家相去甚远。对于秉昆和老友们的孩子们,剧集也是带着满满的浓情和暖意的。他们如同父辈一样的善良懂事识大体,懂得体谅父辈的苦心,乐于成全别人。

这让我们感喟那些苦难和坎坷的同时,也多少会有一些安慰。正像那首片尾曲里唱的那样,是的——不管怎样吧,苦乐悲喜,聚散离合,这些平凡的人们,撑起屋檐之下一方烟火,不管人世间多少沧桑变化,拥有亲情、友情和爱情的人世间,毕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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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带着这样的心绪和感动回到小说《人世间》,多少还是会有一些些的失落或者遗憾的,因为小说的结尾很大程度上不是一个我们想象的大团圆。

之前看媒体对导演李路的采访,这部剧集从大约80集一再压缩,最后播出是58集,即使已经拍摄的很多内容也没有得到充分的体现,这也使得有些观众对部分人物的塑造产生一些争议——对于这部已经很难得的作品来说,我倒没有这样的感觉。

即使如此,也许还是可以说,小说中的人世间固然也是充满温情和暖意的,但当合上这部115万字的长篇巨制的最后一页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一些感慨,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比如说,秉义离世后,他的妻子很快找到了另外一个可以依托的人,她将和那个人度过余下的岁月——那也是秉义的遗愿。冬梅和秉昆在街头相遇,寒暄两句,匆匆作别。秉昆流泪了。作者在这里写道:“……因为哥哥周秉义的离世,他们和曾经的嫂子再不会有持续的往来了。如同两条道上的车,扳道工任性地扳了一下道岔,互相挂行了几十年,而现在分开了。各上各的道了。”

就拿秉昆来说吧,小说中他有一种自觉自为的行为,他是一个觉悟者,相信应该那样做。他和编辑部的两位老人一手主导了此事,刊发了那组作品。剧集中他是无心之举,他并不知道姐夫那首诗意味着什么,只是好心帮苦苦约稿的主编一个忙。如果看过梁晓声的其他一些作品,你知道他那样写的理由,知道他对这段历史的态度,立场鲜明,绝不模棱两可——他在一部作品的序言中专门写到这个。小说《人世间》中对于时代变迁和那些关节处做了更详细的描述,剧集中的处理是点到为止。就秉昆而言,对于这个细节,剧集中的处理其实一样精彩——他只是一个一心想过好自己日子的小百姓,哪里管得了国家大事。即使如此,也没有所谓的岁月静好。暴风雨来了,他一样也躲不过。借用一下那句话: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梁晓声曾回应过剧集中的一些处理方法,比如小说中并没有着意塑造母亲的形象,而剧中的母亲是饱含深情的,一个刚强善良的中国母亲的形象。比如剧集末尾,秉昆两口子上门去找德宝夫妇,主动和解,接续那段从年轻时候就开始的友情。对此梁晓声说“我觉得是绝对的对”。他说:“在电视剧中,秉昆和郑娟后来还是主动到了春燕家,去敲他们的门,去看他们。我个人对于这一种表现是尤为赞成的。”小说中,对于德宝春燕两口子和老友们的友谊,并没有像剧中那样留下一个温暖的结局——虽然我们也都喜欢剧中的结尾,但是即使以我们有限的生活阅历,也会明白有些失去无可挽回,有些曾经的朋友会越走越远,甚至也讲不出什么道理。

好像也是某个或者某几个作家说的,大意是说,在文学作品中,一个人物一旦诞生,他的命运其实是不由作家的主观意志和偏好把控的,作品中的他或她有自己的性格,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也就自己决定着自己的命运走向,不管写作者本人喜欢不喜欢。

权且认为,就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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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走出这部《人世间》剧集,甚至也走出这部原著小说,回到梁晓声作品的世界,小说、散文及其他类型的作品——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名单,或许更能让我们理解和认识梁晓声——当然我相信,很多现在的年轻人是因为这部剧集才认识了梁晓声,但如前所说,对于八九十年代的读者来说,梁晓声从来就是一个不能被忘记和忽视的名字。如果年轻的朋友有心追一下梁晓声,相信他们也会同样喜欢他的其他一些作品。不妨说,他用全部的作品构筑了一个更为广大深厚而又精微细致的人世间。

我对梁晓声知之不多。我没有能力评判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的价值乃至作家本人在文学史中的位置,这只是我作为一个读者的直接感受。所以我说的这个梁晓声,是我读到的梁晓声,是我透过他的作品看到的一个有血有肉的生活在同一个人世间的真实的梁晓声,当然也是一个作家的梁晓声,一个知识分子的梁晓声。

一个真实的梁晓声。这种感受是从他的散文中来的。他写自己和父母兄弟的情感,甚至他面对亲情的种种纠结,有时候是带着深深的歉意解剖自己的灵魂。这可能是一个作家和他的读者建立一种情感联系的最简单也最难的方式——一个写作者首先要忠实于自己,直面自己的心。大部分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比如他写给哥哥的那封信,说自己“提笔给你写此信,真是百感交集。亦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写兄弟情深和一个穷到极处之家庭里的哥哥“愁苦”出来的病,这个聪明善良的哥哥坎坷的命途。

他对哥哥倾诉:“哥哥,自我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以后,和哥哥的通信就中断了。其间回过哈市五六次,每次都来去匆匆,竟每次都没去医院探望过哥哥!这是我最自责,最内疚,最难以原谅自己的!”

他在信中这样说:

“总之,我不要亲爱的哥哥再住在精神病院里!

总之,我要竭尽全力为哥哥组建一个家庭,为哥哥积攒一笔钱,以保证哥哥晚年能过无忧无虑的正常的家庭生活!”

其实他不用这样羞愧歉疚,但是这就是梁晓声,他觉得自己做的不够。我看到的报道说,梁晓声刚参加工作时,每月工资49元,要给父母寄20元养弟弟妹妹。即便后来结婚了,也要继续帮助父母养家。上世纪90年代末,弟弟妹妹下岗了,孩子们要上学读书,他每年都要资助。实际上多年来哥哥的医药费也一直是他付的。他后来将哥哥接来和自己住。哥哥每年还需要在医院里住几个月,这些费用也是他承担的。

虽然镜头中的梁晓声常常是冷峻而犀利的,不过我想,梁晓声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默默地承担这种旁人看来如同负担的责任,还会时时感到不安,自责做得不够好。

我的父亲是家中的老大,也是兄弟姐妹中唯一当兵走出乡村的孩子。我大概能理解,一个多子女的穷苦之家,那个走出去因而被看作“有出息”的孩子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很多时候,这种责任并非父辈和家庭成员们强加于身的,而是作为这个家庭一份子的心甘情愿——他深信必须要做这些事情,主动背负这不可推脱的责任。梁晓声一介书生,他是家中的顶梁柱和经济支柱,要考虑这个大家庭的每一个成员,从照顾双亲到关照兄弟姐妹,要帮助他们化解那些迫在眉睫的难事儿。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读信至此,你能想象到梁晓声的那个人世间。当他写作那部《人世间》的时候,笔尖浓缩了如山厚重的对父母兄弟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的情感。

实际上,看他的散文再读他的小说,就知道他把很多个人经历不露声色地写在了他的小说里。比如写到摆摊儿出租小人书被没收后,妈妈带他去讨要的故事,没记错的话,类似的故事也出现在《年轮》里。比如他讲到下乡前叮嘱母亲安置好自己那个放书的箱子,这桥段在《人世间》里有相似的片段。类似这样的小细节俯拾皆是,对他来说也可能是信手拈来。比如秉昆开始是木材厂的职工,他的很多小说的主人公都有木材厂的经历。

所以能够理解,当他身居北京,面对居住地门前那条看起来脏乱堵的街市时的态度,有人也要求他反映情况,他却没有。“我的看法乃是——每一处摊位,每一处门面,背后都是一户人家的生计、生活甚至生存问题,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他写这样的文章大概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天能这样想的人也未见得多,无论是所谓的知识阶层还是官员们。

梁晓声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一个较真的人,有时候可能还是暴脾气,有点儿犟——这是我看他作品时候的猜想。他住在北京某处,门外就是街市,道路很窄,时而被汽车乱停放堵死。有一次一辆小汽车横在一个小区的进出口,里外连街上堵了十几辆车,车里却没人,有人告诉他车主就在对面人行道上看热闹抽烟,一看就是成心使坏。梁老师怎么做的呢?他写道:那时的我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倘身处古代,倘我武艺了得,定然奔将过去,大打出手,管他娘的什么君子不君子!然我已老了,全没了打斗的能力和勇气。但骂的勇气却还残存着几分。于是撇掉斯文,瞪住那人,大骂一通混蛋之类的话!

这样的事情梁老师做了不止一次。有一次他抄起了拖把和人家对峙;还有一次,也是因为有人无理用自行车堵塞交通,他“管闲事”,对方从车上取下链锁威胁地朝他扬起来的时候,正好被看到这一幕的他的同事冲上去扇了对方两个耳光,而对方也竟然一声不吭乖乖地推车走人了。想想看,那时候梁晓声已经算是老年人了吧,眼里还是不揉沙子。这些故事写在那篇《紧绷的小街》里。

散文集《人间清醒》中有一篇文章《我如何面对困境》,有这样一段回忆:一次,因我说了一句对“四人帮”不敬的话,一名同学指着我道:“你再重复一遍!”我就当众又重复了一遍,并将从兵团带去的一柄刀往桌上一插,大声说:“你可以去汇报!不会判我死刑吧?只要我活着,我出狱那一天,你的不安定的日子就来了!无论你分配到哪儿,我都会去找到你,杀了你!看清楚了,就用这把刀!”

正好看到俞敏洪在“老俞闲话”中写到梁晓声和《人世间》。两人在全国政协同一个组十年。俞敏洪说:“我十分尊敬梁老师的为人。他的任何一次发言,都是仗义执言,来不得半点虚假。”这句评语的分量,我们知道的。

所谓文如其人,梁晓声是个有血性的东北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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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是一个思想者,一个有血性的思考者。这么说是因为,在很多小说和散文里,他都毫不避讳地、坦率而直接地书写着对时代、对生活和对人的思考。也许这和时代氛围也有关系,即使如此,我们恐怕也没有看到很多在写作中如此直抒胸臆地亮明自己的人吧,特别是当我们定义这个人是作家或者小说家的时候。

作为思考者的梁晓声是敏锐而锋利的。他愿意与他的读者分享这种思考。我读那本《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的时候,觉得这真的是一部神奇的作品,特别是它出自一个以小说散文名世的作家。我所惊讶的就是一个作家缘何关注这样一个命题,并且是以类似时评的方式直抒胸臆。他的思考不乏感性但也颇具理性,他的思考是诚恳的也是深刻的。这本书写于1996年,出版于1997年。13年后的2010年修订再版。不管你是否赞同他的这种思考,哪怕根本就认为他的分析自以为是经不起推敲——实际上梁晓声是自省的,在再版序言中他说,这本书,“它的情绪色彩太浓了”,“也缺少了一部好的时评书应有的理性庄重”,当年就有人批评他“不务正业”,甚而有“仇富心理”。为此,他对这部书的很多内容有了新的思考。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值得珍视的首先是,这样的表达是稀缺的。曾经是,今天也是。

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想他有这样的自我认知。在《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中,他有专章讨论知识分子,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看。其中有这样的表述:对于知识分子,如果不以攀权做官为一等人生前途的选择,那么证明知识分子的确开始凭着知识实力而自信而自立了。

作为梁晓声自己,他曾这样说:但我以我的眼,在中国知识分子们认为是“高”层次的刊物上,越来越看不到对另一半中国的感受了。那另一半,才是中国的大半!并且,每每因而联想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诗句——“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挂卷长林梢,虽高,不也还是茅吗?我倒宁愿入塘坳,毕竟和泥和水在一起,可以早点儿沤烂,做大地的肥料。(出自散文集《我心灵的觉醒》2019)

这是警世之言,也是夫子自道。

在《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的附录中,梁晓声写到对“体面而又尊严的生活”的理解,他说,“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并不意味着是21世纪人的高标准高品质的生活描绘;恰恰相反,是起码的。“公平和正义比太阳还具有光芒”;在此前提之下,人民才能“过上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

对于秉昆和他的老友们,对于人世间的卑微而平凡的我们来说,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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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我是文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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