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高住在我家这排房子的紧东边第一家,是一间屋子,没有里外间儿。

他也是我们村儿唯一一个穿着蒙古袍的男人。唯一一个穿蒙古袍的女人是孟和那木尔,他没老婆,没孩子,也没有任何亲戚跟他来往。从我认识他到我离开这个村儿,他一直是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胆高身形高大魁梧,黑黑的脸膛,颧骨突出,脸部线条刚劲有力,短短卷曲的头发,年龄在30~50之间。穿的蒙古袍永远是黑色的,褐色的,黑灰色的,那时我们村的男人穿的要么是布鞋,要么是黄胶鞋,冬天是大头鞋,毡疙瘩。而唯独他一直穿着一双蒙古皮靴我估计原来是褐色的。现在也是变成黑褐色的。一年四季就是这样的穿戴。只不过就是冬天的是棉袍,夏天是单袍。因为要干活儿,他一边的袍子老是掖在腰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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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后来看了很多蒙古人的雕塑和画像,里边儿神箭手哲别的造型,我觉得胆高从长相,气质还是形象,和雕塑上的,画上的特别特别像,当然这是后话了。

胆高是村儿里的壮劳力。是上山打石头,挣工分儿的。打石头也就说是开采石头,是村儿所有的活儿里边儿最重最重的一种。那真是一般人干不了的,而胆高是最受男人欢迎的伙伴,因为他干活从不惜力,不偷奸耍滑,不生病,不请假,永远是满工分儿。

胆高在我们小孩儿的眼里面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别人家是关门闭户的过日子,而他家只要回来,门永远不关,是敞开的,因为就一间房嘛,你一眼就看完了。一进门儿半边儿是地,半边儿是炕。家里黑乌乌的,也没什么家具,只有灶台。我都不记得他到底有没有柜子家俱,只是记得一进门是地,一半儿是炕,然后有个做饭的灶台。

窥视别人的生活,大概是人类的劣根性吧,我们很小的时候已经在这么做了,只要胆高一回来,我们就围在他家门口看,是一堆小孩儿围着他家门口看。胆高永远在吃肉,我们不记得他吃过什么馒头啦,烙饼,面条什么的,只记得只要他一回来就坐在炕上,一只腿耷拉在地下,一只腿曲起坐在炕上,炕上永远放着一盆肉,手里拿着蒙古刀,抓着个大骨头棒子,刀朝里,一刀一刀的削肉吃,因为他是一个人,也没有养奶牛。没见他喝过奶茶,只是喝着黑黑的砖茶,喝茶,吃肉,是他回了家以后永远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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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高很和善,对我们小孩子很好,见我们看他,多会儿都是抬头笑一笑。继续吃他的肉,喝他的茶。

现在想想,他像现在那个吃饭的主播,我们看他的一群小孩儿像傻子。

因为胆高在村里这种比较怪异的生活,怪异的举止。我们都叫他傻子胆高。只要他一出来,我们一群小孩儿就围着他,他走到哪儿我们跟着哪儿。总是喊他傻子。

因为他是蒙古人,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不想理我们。从来也不说什么,我们骂他,他反倒跟我们笑笑,所以我们就认为他更傻了。

别看他高大魁梧,黑黑的长得挺凶,可是我们都不怕他。但是-----谁也不敢走进他的家,只是在门口围观他的生活。他有时候也很热情地拿着肉,举着刀让我们进去吃,我们谁都不敢进去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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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见着胆高喝酒,也没有见他抽烟。他也不跟村儿里的老爷们儿扎堆儿,也不跟人聊天儿打屁,他跟村儿里唯一的蒙古人岱钦家也不来往。就一个人在这个屋子里边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来就是吃肉,喝茶,喝茶吃肉。

只要一出来,后边儿总是跟着一群小孩子跟着他喊傻子。

可是有一天我却把他惹恼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胆高的暴怒,一个夏日黄昏,胆高吃完肉,喝完茶溜达出来了,我们一群孩子围着他喊“傻子,胆高,胆高,傻子”,胆高一如既往地背着手笑眯眯。

我当时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住了,突然就仰起脸对着他呸呸呸呸,吐起了吐沫。胆高脸色大变,回头就抓,我扭头就跑,飕飕的,胆高在后边儿追,我拼命地逃,用余光都看见他的大手在我后背抓,好几次我感觉他的手已经碰到我后背了,我那时觉得如果抓住我,当时就把我撕了。

骨碌着滚进家门,胆高不追了,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蒙古话,铁青着脸扭头走了。我连吓带怕,喘得心都从嘴里蹦出来,想哭哭不出来,实实在在感觉到了杀气。

这是我第一次离死亡最近的一回,也感谢蒙古民族的领地意识,我不进他家,他也绝不进我家。我才捡了一条命。

后来知道这是蒙古人的民族习俗,你对着人家的脸呸呸呸呸,吐吐沫,这是骂人家祖先,对祖先的侮辱!

终于明白。和善的胆高为什么发火了?也只有在那个时刻我才知道胆高原来不傻。那时候也深深地领会了一点,和善厚重从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来是很可怕的,真有毁天灭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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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很长时间我不敢再去围观胆高吃肉喝茶,也不敢叫他傻子了。

直到有一天,他救了我妹妹和一群小孩,那时候村里养猪不是圈起来养,没有猪圈,猪是自由的,平时就在村里瞎溜达。吃饭的时候各回各家。

那是一个特别热的夏天中午。在村村里的北边儿,有好多柳笆圈起的牛圈,是全村人挤牛奶,圈养小牛犊的地方。

大牛天黑才回来,圈里只有小牛,那里有阴凉地儿,趁着大牛不在,一个大母猪带着一群小猪在那儿乘凉拱地午睡,而我的大妹妹和村儿里几个小孩儿大中午都不睡觉,发无聊。跑到那儿去拿棍儿捅人家母猪,拨弄人家小猪,把母猪惹火了,站起来追着他们咬,他们一群人就往回奔。

当时我们几个大点儿的孩子正在房后打烟盒。突然看见我妹妹领着一群小孩儿狼奔豕突地跑过来,身后一溜烟尘,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跑。再往后一看,情形很是壮观,前边儿的一群小孩儿在跑,我妹妹个儿高,手里还举着个棍儿,披头散发地跑在最前面,后面一群小孩儿哭喊着,有的连双合脚的鞋子都没有,趿拉着硕大破烂的鞋,憋着气,挥舞着手使劲儿跑,有的干脆就没鞋,光着脚跑,雷大爷家的小国权一只脚有鞋子,一只脚没鞋子,惊恐的跑在最后。一只耷拉着大肚皮的母猪在追,一群小猪崽儿追着他们的妈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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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中午,村里大人少,我们几个孩子拿着回家拿了扫帚疙瘩,板凳,只敢远远地吓唬驱赶,不敢靠近。

母猪也是目标明确,只是追着祸害他们的这群孩子咬。有几个孩子已经被拱倒了,那情况很危急,正巧那天胆高在家,正在人仰猪叫,乱糟糟的时候,胆高抄着个镐把子出来,迎面上去,几镐把儿打跑了母猪,扶起哭喊的孩子,捡回来跑丢的鞋。在那一刻胆高在我心中就更不是傻子了。

很多年以后回想,觉得胆高更像一个默默生活的苦行僧,当时在我们公社是蒙古人居多。而我们四队只是公社里的一个农业点儿。基本没有蒙古人,蒙古人都在放羊牧马,有自己的蒙古包,有自己的营盘。那为什么胆高会来我们这儿呢?他可是一个纯正的蒙古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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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情所困?躲避仇家?他从哪儿来的?他的家人呢?或者,是不是一个避世修行的喇嘛呢?后来他又去了哪了?

胆高不是傻子,我们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