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1975年生,安徽《新安晚报》编辑。天蝎座,细节控,著有《误读红楼》《诗经往事》《她们谋生亦谋爱》《如果这都不算爱——胡适情事》《我认出许多熟悉的脸》等书。
作品被著名作家王蒙评价为“不拘一格,振聋发聩,言前人所未言,堪称启人心智、动人心魂”。
今天分享的文章选自闫红的新书《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
薛宝钗:好整以暇地迎接冬天
文|闫红
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之后,大观园里一片萧条,对此黛玉没做任何表态,宝玉的态度是认了,最让人民群众不满的是薛宝钗,她对王夫人说:“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家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
听她这意思,倒是建议把大观园关了。有人认为这是一石三鸟:关掉大观园,宝玉、黛玉住回到贾母、王夫人等人身边,在长辈们的监视之下,他们无法有更进一步发展;二则,还显得宝钗特别会为荣国府打算,讨了王夫人喜欢,增强了宝二奶奶候选人的竞争力;第三,她作势离开,其实是以退为进,引宝玉记挂,copy了紫鹃试探宝玉的那一招。
电视剧《红楼梦》87版-薛宝钗
这也许是最可悲的误解,你跟TA说凛冬将至,TA说你是勾引男人。宝钗的建议虽残酷,但现实,到了八十回后期,大观园其实已经是非关不可,只是众人皆没有勇气面对和决断而已。
一
当初元春加封贤德妃,全家上下喜气洋洋,忽而又传来消息,说太上皇和皇太后以人为本,“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直白点说,就是嫔妃娘家房子够大,可以做好安保工作的,可以把闺女接回家吃个饭。消息一传出,嫔妃们的娘家人,兴奋值都爆表了。
周贵人的父亲在家里动了土,吴贵妃的父亲,去城外踏看土地,元妃的娘家荣国府的地皮是现成的,“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规模不小。
规模之外,更讲究风格,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个大观园,略带混搭,绮丽的怡红院,素朴的蘅芜苑,清幽的潇湘馆,还有被贾宝玉评价为“穿凿扭捏”的走乡土风的稻香村等等。
风格是装点出的,要栽花种树,要养鹿啊鹤啊这些萌物,还得有小尼姑、小戏子等等,方显得花团锦簇又不失格调。这些开支不小,单是采买小戏子及置办乐器行头这一项,荣国府就从存在江南甄家的五万两银子里支取了三万两,凤姐说了,剩下那两万两,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幔帐使用。
看多了数目字,我们难免麻木,可与后文做个对比,第七十二回,两三千两银子的花销就把贾琏给难住了,跟鸳鸯商量着,要把贾母的家底偷出去当掉,应眼下的急。三百两银子,能把王夫人急上两个月,也是拿了家里的“铜锡家伙”当掉,“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而当初,三五万两眼睛不眨就花出去了。
当然,这里面是有猫腻的。贾琏知道这里面“大有藏掖”,却也无意于进行审核或是招标,反正是“公家的钱”,他懒得心疼,再说贾蔷是个懂事的,都说了帮他带东西了。
到了省亲时,样样妥当,元春都叹息“奢华靡费”,不过贾赦贾政们,大概不会觉得这是批评。不让元春感到“奢华靡费”,都不算搞到位。
元春一晚归宁,前后几个小时,走时留下话:“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似乎省亲并不是常例。但大观园要维持下去,万一明年又要来一回呢?再说这都建好了,又不能拆掉。
所以花还得栽,树还得种,小尼姑、小和尚、小戏子不能遣散,荣国府为此支付了庞大的开支。
书中写三房老四贾芹领了管理小和尚、小道士的差事,马上鸟枪换炮地抖了起来,“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神气十足。
又有“后廊上”的贾芸,得了种树的差使,“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若是不能从中雁过拔毛,哪里会这么高兴?
还有刚才我们提到的贾蔷,他后来负责管理小戏子,花一两八钱银子给龄官买个会衔旗串戏台的鸟雀,龄官一个不高兴,他就把那鸟给放了,是真爱,也是真不缺钱。
这园子里花也栽了,树也种了,空着似乎也不大好。元春特地从宫中传话出来,叫宝玉、黛玉、探春、李纨等人住进去。“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添了这么多人,难怪宝玉屋里丫鬟多得他都认不得。
闫红《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
二
可以说,自打元春省亲的消息出来,荣国府就花钱如流水,花得心安理得,花得毫无后顾之忧,倒是宁国府那位不着调的贾珍,偶尔闲下来,会替荣国府算算账。
五十三回,腊月底,他对前来交租子的庄头乌进孝说:“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委屈就省些。……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
乌进孝就不明白了:这钱都是花在娘娘身上,万岁岂有不赏的?
贾蓉解释给他听:“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
估计乌进孝更糊涂了,家里出了个妃子,还是个折本买卖?
从前八十回里看,荣国府确实没占到什么便宜,宫里赏赐的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贾政一度外放为官,未必与元春有关不说,也不像是肥差,否则荣国府后来也不会连个像样的人参都找不到,吃饭都是“可着头做帽子”,来个客人都尴尬。所有人都说,现在不比当初了。并且,回来也没有怎么升官。
那为什么还能从上到下那么高兴,花钱那么不眨眼呢?这里面有不得已,也有自以为的战略性考虑。
不得已是挡不住天降大任于斯人。就像贾政在省亲宴上跪言:“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
闺女能去侍候皇上,这太光荣了。什么四大家族,什么国公爷大将军,在皇帝面前,就是奴才。闺女进入皇家,就是半个主子,倾家荡产也得做好接待工作。
这是从明面上说,另外,还有不好说的。贾家也要借此彰显实力。
电视剧《红楼梦》87版-元妃省亲
民间女子嫁人,在婆家的地位都和娘家的实力有关,当然,皇帝面前没法谈实力,但对于元春,婆家不只是有皇帝、皇太后和太上皇,还有其他嫔妃,乃至于宫女、太监等等。别以为妃子是主子,太监、宫女是奴才,主子和主子也是有差别的,奴才未必就一定买主子的账。
元春被加封为贤德妃,未必就受宠,有时也是按资排辈平衡的结果。就算她开始能讨皇帝欢心,到了后期,也不行了。七十二回,有个夏太监叫小太监来找贾琏借二百两银子,说是看中了一处房子,“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
这位“夏爷爷”明显把荣国府当成提款机了,利息自然不提,这还款日期怕也是一句空话。
还不只这一位,贾琏说:“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
后宫粉黛三千,品级不能决定地位,想当初武则天不过是个昭仪,皇后都对她笼络有加。不受宠的妃子,只能花钱买体面。
那些太监们敢到荣国府敲竹杠,足以说明元春处境尴尬。害得王熙凤做梦都梦见小太监打着元妃的名义来跟她要一百匹锦。王熙凤说:“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
王熙凤的心腹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的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
元春混得好,家里人要热烈欢迎,元春混得不好,家里人就更不能掉链子。
三
照这样说,荣国府花这么多钱,完全出于为皇室为元春的奉献精神?倒也不尽然,他们也有自己的战略考虑。
当初元春即将省亲的消息一出,全家上下一团高兴,贾琏的奶妈赵嬷嬷说起当年几大家族接驾的盛况,“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
王熙凤本能地说:“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说:“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赵嬷嬷的口气,好像深知底细。但是,花出去的钱,怎么从皇帝那里拿回来呢?她没说,可能她也不知道,甚至于那些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的主子们也不知道。人们常常想当然地以为,搭上当权者,就能以小博大,以为那个受用了的上层,就能和自己怀有默契,没准哪天龙颜大悦,扔个馅饼砸中自己。
上面提到的贾琏那句“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如果一定有所指,我觉得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虽然有人说,这句话暗示了他曾经在料理林如海遗产的过程中,替荣国府侵吞了黛玉的那“三二百万”。
闫红《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
四
这种说法流传已久,都说黛玉是有钱的,她爹给她留了三二百万,都被荣国府侵吞了,原本答应让宝玉和她结亲,后来也食言了。
证据有两点,一是贾琏说“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他都说“再”了,那么上次发三二百万的财,就是料理林如海丧事那回吧。
二是林如海原本是巡盐御史,一听就是肥差,曹公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谁说巡盐御史就很有钱?曹寅做过两任织造,当过四次巡盐御史,曹家最后却以还不上亏空获罪。一度曹寅和大舅子李煦轮视巡盐,据说这位李煦,就是林黛玉原型李香玉的祖父,到底是不是另说,这位巡盐御史也没钱。
康熙五十五年,还在任上的李煦给他三弟写信,说:“所寄百金,知已收到。我原应允岁底再措些须,已经于数日前写谕在京家人,再打算一百两送三弟度岁之需……”
给家人寄区区百金,一位巡盐御史还要郑重其事地写进家书里,未免太寒酸。
究其原因,乃是巡盐御史这个职务是很赚钱没错,按照李熙给皇帝上的密折里的说法,一年差不多有五十多万两的剩余,但皇帝叫他们当巡盐御史,不是给他们赚钱的,而是让他们赔上做织造的钱。
织造为什么会赔钱,因为这织造署名义上是为皇室督造和采办绸缎的衙门,实际上还担任采集情报为皇帝南巡做好服务等各项工作,所以康熙六次下江南,四次由曹家接驾。在当时,这的确是莫大的荣宠,但对于当事人,亦有些难以为外人道的苦衷。
康熙朝曾有大臣上疏,批评康熙南巡过于扰民,康熙辩驳说曾“明白降旨”:“南省诸物,丝毫无侵,官不宿民房,食物皆由光禄寺买给”,意思他不想骚扰地方,接着又说他当时也觉得行宫过于华丽了,认为自己来南方是视察民生,只驻跸二三月,不必这样靡费。“时三织造奏曰: 我等乃皇帝家奴, 我三处公同备办。”
这意思就是,康熙大帝南巡时根本不想花地方上的钱,包括曹寅在内的三织造答应他们来想辙。他们一度想要地方捐备一部分,康熙都很不高兴呢。可这钱从哪里来?就要巡盐来赔上啊。
曹寅的儿子曹颙给皇帝的奏折里算过这么一笔账:
“今李煦代任盐差已满,计所得馀银共五十八万六千两,所有织造各项钱粮及代商完欠,李煦与奴才眼同俱已解补清完。共五十四万九千六百馀两。谨特完过数目,恭呈御览,尚馀银三万六千馀两,奴才谨收贮。”
这不是还赚了三万六千两吗?但回去想想,又上了个折子,写道:“奴才年幼,并无一日效力犬马,乃沐万岁天高地厚洪恩,一至于斯,杀身难报。将此所得馀银,恭进主子,添备养马之需,或备赏人之用。”还是送给康熙花了。
点了盐政并不意味着一定有钱,还不一定够赔做织造的钱呢,而清代做织造年头最长的,就是这位李煦了,足足做了三十年,所以他虽然几度巡盐,最终还是因为填不上亏空而被降罪。
不能说林黛玉一定就是李香玉,只是林如海若有一笔巨款留给女儿,却让她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对贾府奢华大感震慑,并且任由贾府摆布,就这智商即便其他巡盐御史能赚得盆满钵满,他估计也趁不了几个钱。
贾琏的那句话如果一定要落到实处,指的恐怕就是对“上面”回报的某种期待。皇帝的钱库不会搬给他们,但皇帝还握有公权力,保不齐什么时候皇帝心情“再”一好,多让他们巡几次盐而不做什么织造,那真是拔根汗毛比他们的大腿还粗呢。
当然,我还是认为,那句话里的“再”,更多是表达假设,就像我们说“你再不怎样怎样”,口头表达有太多随意性,不用看得太实。
不管贾琏到底啥意思,反正到后来大家都落空了。天威难测,臣子和皇帝之间,是信息不对等的,臣子在皇帝面前,就是弱势群体,得与失,都只在庄家的一念之间,庄家的心思,哪能由你乱猜。
煊煊赫赫的四大家族正日薄西山,正在被时代抛弃。江山代有才人出。过气,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闫红《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
五
对此,认知最为清醒的竟然是秦可卿,她早在临死前就给王熙凤托梦,告知眼下繁华必不久长,提出两点建议:一是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二是将家塾亦设于此,“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
这是一套转型方案。贾家气数已尽,且又后继乏人,不如随遇而安,向小康之家乃至耕读之家转型,要想转得更加顺当,需要把部分财产合理转移。
可是那时的王熙凤怎么听得进去?眼前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生活像一膛烧得红彤彤暖洋洋的灶火,让她弃了这热灶,去烧冷灶,这不但需要克服自身惯性,也要想办法让别人不把她看成神经病。
然而,这膛灶火飞快地冷了下来,看前八十回之后几回,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哪儿哪儿都缺钱。
曾经随随便便就给了刘姥姥一百两银子的王夫人,居然靠卖掉铜锡家伙,凑了三百两银子给贾母祝寿;王熙凤自己,也将一个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才将纷至沓来的开支应付过去;老太太那些压箱底的宝贝,被贾琏拿出去当掉,连林黛玉都担心入不敷出……
到了放弃痴心妄想的时候了,临时替生病的王熙凤代班的贾探春迈出改革第一步。
电视剧《红楼梦》87版-贾探春
历来凤姐协理宁国府被视为管理者的教科书,其实凤姐那一套适合盛世,讲究个纪律严明。当末世气象呈现,抓纪律已经于事无补,探春更着眼于体制改革。
探春是有准备之人,之前贾母的陪房赖嬷嬷的孙子当了官,大宴宾客,贾宝玉只顾得跟他那些狐朋狗友们厮混,探春却当成调研机会,跟赖家女儿打听当家理财那些事儿。她发现“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大观园比赖家的花园大得多,应该产出更多效益。她召来老婆子,把大观园各处承包了出去。听上去是办了件大好事,但宝钗也指出凤姐不能如此这般的缘故:“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
果然被她言中,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皆是因为老婆子们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看得要紧,“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见不得别人动她的一花一草。虽然最终被宝玉、麝月等人弹压住了,大观园却也终究不再是一个“自由而无用”的所在。
但即便如此,宝玉、黛玉对于探春发起的改革,仍然是赞成的。
宝玉对黛玉说:“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黛玉则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幸好是黛玉这么说,换成宝钗,真是要把觊觎宝二奶奶宝座的罪名坐实了。
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这不负责任的话,简直懒得理他,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黛玉虽然没有亲力亲为地推进大观园体制改革,也算一个呐喊者。
六
这里或许可以看到曹公内心矛盾之处。他热爱大观园,书中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在这里,宝玉得以脱离长辈监督,“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
书中没有直接说黛玉对大观园的热爱,但她担心园中花朵离开这干净之地,到了外面,人家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她要把花葬在大观园的角落里,“随土化了,岂不干净”。这说的是花,何尝不是她自己。
在大观园的风晨雨夕里,宝玉和黛玉耳鬓厮磨,心神相通,如若没有这样一个大观园,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梦想以及对人生的诗意理解和设置皆无所附着,宝黛依然会相爱,但他们爱的篇章,多少总会少几分神采。
电视剧《红楼梦》87版剧照
但是,大观园的另一面,是铺张浪费,是对于权力的卑微攀附和各种权力寻租,不觉中销蚀了荣国府的经济基础。
探春式的承包,将大观园由生活场所变成生产场所,这是第一步,还不彻底,早就洞察了下坠命运的宝钗说,“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是要将不相干的人全部迁出,让大观园物尽其用,到那时,宝玉又是怎样的感受?
世间事总是这样,美者不信,信者不美,就像贾瑞手中的风月宝鉴,美人是幻象,骷髅才是真相,现实何止骨感,近乎嶙峋。有现实感的事情总是令人不快,比如出大观园,还比如宝钗劝宝玉读书。
书中将袭人和湘云的劝学写得很具体。袭人要宝玉做做读书的样子,不要把厌学表现得太明显,惹来麻烦。湘云是劝他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
宝钗怎么劝宝玉读书的呢?书里并没有说得具体,从宝钗居处如雪洞一般、衣着总是半新不旧,也不戴什么富贵闲饰看,她并不是看不破名利的人,劝宝玉读书,也许只因这是一条低投入、高回报、经济环保的可发展之路。
书中有暗示,李纨最后“老来富贵也真侥幸”,她靠着儿子贾兰,逃过与家族共同下坠的命运。贾兰正是靠读书改变命运。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时,不也是让她办好私塾吗?即便不能靠读书发达,也能心有所系,制造些许间隔,对抗残酷现实。
宝钗所言所行,都不过是为了能好整以暇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
谁不想“自由而无用”地生活,谁不想做个无所事事的游吟诗人,宝玉所执着的一切虽然很美,却消耗巨大。出大观园,是他成长中必须付出的代价。
《红楼梦》一开篇,即写道:“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行止见识”,是这些女子让曹公最有感触之处。他写下这句话时,心中应该飘过了宝钗的影子。然而,活在生活的泥潭里,即便有钗裙一二可齐家,终究会被现实所阻挡,王夫人并没有立即听从宝钗的建议。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本文选自闫红《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
讲座预告
【讲座时间】
4月16日晚8:00-9:30,
“南都读书月”活动第二场
【讲座嘉宾】
著名作家闫红
线上- 南都读书俱乐部
【讲座主题】
“《红楼梦》中的恒常与无常”
新书分享会
读者问题征集
红迷们有福了!
为了答谢书友们的热情关注,此次活动特别设置读者提问环节,面向南都读书俱乐部群内所有书友征集问题。假如你是《红楼梦》的拥趸,假如你心中也有许多关于《红楼梦》的不解之谜,难解之惑,抓紧机会向闫红老师提问吧!
提问要求:任何与《红楼梦》相关的问题皆可。
参与办法:点击下方“阅读原文”,请在4月16日0:00之前将问题回复在原文读者评论区。小编将搜集所有问题,由闫红老师从中挑出十个问题在新书分享会上现场答复。
活动福利:被选中的十位提问者将获得人民文学出版社赠送的《在<红楼梦>中读懂中国》一本。
赶紧行动吧!
扫码加小南,受邀加入南都读者俱乐部,与文坛大咖面对面
-END-
编辑:吴旦
闫红|《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
洞悉世道人心幽微处
赋予红楼中人现实感
我们眼下的痛点和焦点,《红楼梦》里都有。
点击图片 即可购买
作家闫红以解读《红楼梦》和民国女子为读者所熟知。本书是闫红谈《红楼梦》的新书。闫红解读红楼的笔触,聪慧灵动,别具一格。解读过程中,联系当下的社会现实,结合《红楼梦》的文本,见解精到,让人心中一亮。书中观点,涉及社会经验、职场历练、养育儿女和两性情感等。书中对红楼人物的解读,贴切而又独到,对探春和宝钗的解读,尤为精彩。从一部《红楼梦》里,看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