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克拉夫特对金属乐的影响超过托尔金？——兼谈《死灵之书》与金属乐（三）|乐队|托尔金|死灵之书|洛夫克拉夫特|金属乐

“我们将会再次相遇——或许是在猎户座长剑那闪耀的迷雾中，或许是在史前亚细亚荒凉的高原上，或许是在今夜无法记忆的睡梦里，或许是在永世后以其它的形式，那时太阳系已被彻底抹去。”

— —洛夫克拉夫特，《超越睡眠之墙》，1919

结语

异次元实体侵入我们的时空需要通过门户。它们是世界之间的接口，也是我们身体内部与外部的接口。洛夫克拉夫特强调了几个门户：书籍、梦境、音乐与气味。

从威廉·贝克福德（William Beckford，1760 年 9 月 29 日 - 1844 年 5 月 2 日）的《瓦提克》（Vathek，1786）、爱伦·坡、罗伯特·威廉·钱伯斯（Robert William Chambers）、阿莱斯特·克劳利（Aleister Crowley，1875 年 10 月 12 日 - 1947 年 12 月 1 日）到洛夫克拉夫特、邓萨尼勋爵，今天的斯蒂芬·金（Stephen King，1947 年 9 月 21 日 -）克莱夫·巴克（Clive Barker，1952 年 10 月 5 日 -），先是文字和书籍，随后是画面和声音。我看到它们侵入的形状，闻到了它们的腥臭，听到蹒跚走近的步履……从迷幻摇滚开始，随后是各种有节奏的轰鸣，转接一直在进行，越来越快。

BLUE ÖYSTER CULT - Imaginos

组建于 1967 年的美国摇滚乐队 BLUE ÖYSTER CULT（蓝牡蛎教派）的作品“E.T.I. (Extra Terrestrial Intelligence)”（1976）参考了钱伯斯的《黄衣之王》（The King in Yellow），1988 年专辑《想象》（Imaginos）则多处引用或参考了洛夫克拉夫特的文字：“Starry Wisdom（星空智慧）”、“beneath the polar mountain（极地山下）”、“the empress lay sleeping to the rhyme of the star clock（女王随着星钟的节奏躺倒睡眠）”、“when the stars are right（当星辰正确）”……乐队经纪人、制作人、诗人、评论家、教授、词作者之一 Sandy Pearlman（1943 年 8 月 8 日 - 2016 年 7 月 26 日）对写作的痴迷具现为歌词里对于狗和玫瑰的痴迷（死亡或险恶的性的动机）、有拟人倾向的海洋生物，以及由非自然僵尸占据的空间。在 1975 年 2 月 15 日的《新音乐特快》（New Musical Express）上，他说：“我着迷于偶然发现的 BLACK SABBATH 对其听众意识的吸引。我们更刻意。我们的文学影响再幼稚不过了。兰波、达达、H.P. 洛夫克拉夫特和你的各种标准下的厄运作家们，即世纪之交的俄语和德语作家。我们的歌曲是现实的幻想升华。”

New Musical Express

不同形态的金属乐队转换洛夫克拉夫特的内容进入自己的音乐肢体，打开读者的思维在不同层面通往异次元的门户。我看到他们引用术语，改写内容，仿作故事，令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由表至里的观念在半石质、半金属的肢体上摹写降生。乐队大量穿插使用这几种方式，在改写内容的同时塑造出相近的氛围。没有必然，不可严格区隔，也没有必然的高下之分。这些不约而同的决策或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是一种社会层面上整体的“文化选择”。

洛夫克拉夫特的地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研究他的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多。历经半个多世纪，星辰是否已经归位，这些金属音乐人们是否真的掌握了穿越多维空间之门的钥匙？

部分乐队成功受到洛夫克拉夫特作品影响，转换形式加以拓展，通过念诵《死灵之书》里几乎无法发音的咒文、更高层次生物的名字，召唤恐惧、怪物和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反对，穿越时空屏障，与金属乐产生共鸣，从二十世纪末瞬间刺入二十一世纪流行文化的醉生梦死。

“洛夫克拉夫特是这支乐队很大的一部分，甚至从我们的首张专辑一开始就是。”

——Karl Sanders（NILE）

“黑暗金属[……]相当于[……]克莱夫·巴克（Clive Barker）、[……]H.P. 洛夫克拉夫特、坡甚至托尔金等作家的音乐作品。”

——Dani Filth（CRADLE OF FILTH）

PORTAL

无论身披长袍吟诵，还是穿着带钉皮衣尖叫，都在冥冥之中受到古老魔咒的作用。音乐、视觉和文学一样，有着同样的传统。

“摆脱那些令人疯狂和厌倦的时空边界与自然法则——与广博的外面世界取得联系——接近夜色般深不可测的、有关无尽与终极的秘密——的确是一件值得用自己的生命、灵魂与理智冒险的事！”

——洛夫克拉夫特，《黑暗中的耳语者》

CRAFTEON

美国黑暗金属乐队 CRAFTEON 的核心、文学教师 Lord Mordiggian 在 2018 年接受《静海》（Sea of Tranquility）采访时回顾了自己的历程。

Sea of Tranquility：“洛夫克拉夫特是如何对你个人产生重大影响的？主要是文学上的影响，还是也通过电影和流行文化来影响？”

Lord Mordiggian：“起初我真不知道洛夫克拉夫特是谁，直到我十几岁时第一次在书店买了他的故事集。尽管 METALLICA 的‘Call of Ktulu’是我最喜欢的曲目之一，但我没有意识到它的意义和与文学作品的联系。当我开始阅读那第一本书的时候，我就对神秘感着迷了，尽管我接触过学校图书馆或连锁书店中越来越受欢迎的‘新时代’版块中真伪可疑的书籍，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能引起宇宙恐惧的奇怪感觉，这种感觉既令人振奋，又具有毁灭性。睡前阅读洛夫克拉夫特，让自己‘不安’地入睡，很快就成为一种个人传统和习惯持续至今。目前，我正在探索德雷出版的洛夫克拉夫特名下的七本书，虽然其中一些是同人小说。有些故事是重读，但大多数对我来说都是新的，所以我很享受。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大多数夜晚，我只有在‘宇宙的困惑’中才能入睡。”

Sea of Tranquility：“我注意到你希望歌词尽可能接近洛夫克拉夫特的文字。为什么？有些乐队根据自己的目的改编故事，但你想保留这种语言的感觉。你的理由是什么？”

Lord Mordiggian：“当我开始尝试创作自己的原创歌词时，我很快发现它太轻浮了，因为用我自己的话复述或解释我最喜欢的故事只会导致歌词与 H.P. 的特定风格相比起来黯然失色。因此，由于我的目标是采用‘吟游诗人’的方式在音乐上再现这些叙事，我决定使用洛夫克拉夫特本人作为剧本作者（也要感谢公域）。事实证明，按照歌曲的节奏来坚守故事的原始文字十分困难，这一问题迫使我零散地做自己的补充，当然，这样做的同时，我参照了自己对洛夫克拉夫特风格的熟悉程度，还有洛夫克拉夫特的各种百科全书，以确保最大的准确性。我希望作为一名英语教师，至少能忠实模仿另一位作家，因此我的意图是让听众无从分辨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如何衔接。除此之外，我认为我的歌词方式类似于高中和大学英语课堂上练习的一种叫作‘发现诗歌’的活动，在这种活动中，学生们把一篇文字拿出来切成小块，有意义的重要的‘块’，然后将这些块构造在一起，形成一首诗，传达关于整个文本本身中出现的主题信息（也可能是全新的东西）。”

Sea of Tranquility：“CRAFTEON的音乐如何反映出人们对洛夫克拉夫特的兴趣？为什么你认为黑暗金属和洛夫克拉夫特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Lord Mordiggian：“对我来说，黑暗金属有三种独特的品质，它们让洛夫克拉夫特式的恐怖和怪异的故事更具吸引力。首先是氛围。黑暗金属的声音往往令听众沐浴在一个广阔的、氛围空虚的寒冷空间中，令人畏惧并且孤立，我相信这与克苏鲁神话故事和其它奇谈幻想小说里普遍存在的宇宙恐惧感是一致的。第二是攻击性。黑暗金属轰鸣的吉他声和雷霆般的鼓声唤醒了听众内心的原始冲动，就像洛夫克拉夫特的《因斯茅斯的阴影》中海底城市召唤市民，让他们蜕变成深潜者，潜入冰冷的深渊。最后，第三个因素是绝望。黑暗金属唱法以其魔鬼般的尖叫、沙哑声、咆哮声和汩汩声区别于其它极端音乐类型，表现痛苦和折磨，也是非人和外星人的一个方面，这在奇谈故事中比比皆是。我认为，黑暗金属乐队 INQUISITION（宗教裁判所，哥伦比亚）主唱 Dagon 在接受采访时回应了这一点，‘当大家说它听起来像青蛙或任何别的东西时，我觉得我如愿以偿，我实现了将人类因素排除于人声咏唱之外的目标。’”

乐队组建，类别形成。CHTHE'ILIST、ESOCTRILIHUM、TYRANT'S KALL、ARKHAM WITCH……看这些新乐队飘忽不定的投影，听他们发出的几乎无法发音的人声，我们知道它们就像托尔金笔下的形象，并非这个世界原本就存在的物理概念。可是我们有一万个理由让自己相信文本、音符和画面彼此交互开始构成某种真实存在；哪怕这一万个理由都不成立，它们的确都是虚构的，我们也还是不知缘何就是希望找出第一万零一个理由来让自己相信它们真实存在，它们曾经与我们的祖先在大地上一起行走，教给我们的先人隐秘的知识，然后陷入沉眠，等待着有朝一日被再次唤醒，教给我们新的方式去叫喊、杀戮、狂欢和享乐，让整个大地在狂喜与自由的屠杀中熊熊燃烧。

烛光已经十分暗淡，寒意让我无法起身。它们从亿万年之前的宇宙深空或是被折叠到普朗克尺度下的高维空间出发，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来到我逼仄的书房，让难闻的气味和嘈杂的声响充斥了每一个角落。无定型的昏暗物体爬出模糊的深渊，顺着脚面爬上了我的身体，浪涛一般的颗粒翻滚飞腾，触须长出又再消散。它上半段身体的无数面孔不断变化——上变成了下，下变成了上，迫使我动用凡人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皮肤，体会不知道已经被时空的障壁削弱了多少倍的恐怖力量。这力量蕴含的黑暗与邪恶令人不寒而栗，汗毛倒竖。我颤抖的不仅是感官，还有大脑，乃至最深的概念与意识底层。

洛夫克拉夫特爱好科学，并且强调要用现实主义去处理关于宇宙的事件……但是宇宙对于人类大脑而言实在太过浩瀚，人类的大脑无法具有真正理解宇宙的能力。我们一直努力，或许也曾获胜，而所有微不足道的胜利都只不过是在走向最终的可怖结局路途上的短暂延迟而已。我们知道托尔金的作品是虚构的，它让我们觉得还有希望，小人物也可以逆风翻盘（我绝不相信！）；而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一直在重复：没有可能的——我们甚至就连黑暗终局何时出现都不知道！只能使用我们贫瘠的想象力，藉由洛夫克拉夫特笔下文字给出的蛛丝马迹想象那些具有超越我们的理解能力之上的疯狂生物，这就是我认为洛夫克拉夫特作为想象力的大师，对金属音乐的影响与语言大师托尔金有着极大区别所在。

诸神曾经告知我，它们具有神祇一般的伟力，古老得难以想象，在不同时代化身不同形态。例如现在，耳畔是瑞士速度金属/鞭挞金属/黑暗金属乐队 HELLHAMMER（地狱之锤）发出的低语——“ 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这句话带有些自命不凡的言之凿凿，却十分现实，从另一个角度让对于现实丧失兴趣的人产生共鸣。愿诸神记起如何关闭已被打破的门户，愿死亡的仁慈镰刀斩断具现的污秽触手！

可是旧日支配者的手指就像突触，已经直接摩挲到了我的神经元的细胞体。在电子与化学的沟壑里，生物电的火花此起彼伏。这一刻曾经被构想，一直被构想，还将继续被构想；在不可名状的沟回里，它们潜伏、沉睡、等待，直到人类彻底灭亡或是全然疯狂的那一天为止。到那个时候，我们每天都会在睡梦中看见大海，带着兴奋，带着恐惧，没有噩梦。

补录

有声音疑问为何没提美国著名死亡金属乐队 MORBID ANGEL（病态天使）。乐队核心、吉他手 Trey Azagthoth（George Michel Emmanuel III）在 1999 年 5 月接受采访时说过，他们的大部分音乐受到的启迪都来自《死灵之书》，而非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

“一有机会，我都会清楚地解释，我的歌词与洛夫克拉夫特没有任何关系。唯一能让我们走到一起的就是《死灵之书》。因为我先研究了《死灵之书》，然后才开始研究苏美尔人的其它东西，以及其它关于魔法和神秘学的书。对我来说，《死灵之书》是颠倒的。旧神（Elder Gods）实际上是疾病，而太古支配者（Ancient Ones）是唯一真实的。”

MORBID ANGEL

类似的情况还有美国神话学玄秘金属/黑暗金属/鞭挞金属乐队 ABSU / PROSCRIPTOR MCGOVERN'S APSÛ，他们的影响来自于《死灵之书》、苏美尔神话和凯尔特神话。

PROSCRIPTOR MCGOVERN'S APSÛ

很多黑暗金属乐队从神秘主义吸收影响，洛夫克拉夫特一直称他笔下的《死灵之书》是虚构的，但是也的确存在着不同版本的《死灵之书》（最出名的是 Simon 版），有的贴近他的作品，有的与苏美尔神话联系紧密。如果今天我还有机会逃离恶灵的搜寻，或可在梦界沉醉时加以探究。

Necronomicon

CEREMONIAL CASTINGS - Midnight Deathcult Phenomena

“Midnight Deathcult Phenomena（午夜死亡教派现象）”

“我的信徒们，起来吧，让我们走上血路

我们将不再是生命里的凡人

而是藉由死亡而不朽

我们是自己的创造者

还有所有的毁灭者……

愿我们公开迎来彼岸”

起身，死，一个接一个拥抱火焰

今夜让生命……避开你

我们是自由的；神圣诞生，新的开始

我们的肉体和死亡，迎来这一天

我们不会向任何人鞠躬

午夜……死亡教派现象

我们将不为什么而起身

午夜……死亡教派现象

杀戮的激情，牵着我的手让我指引

你取到火焰

我们的火焰燃得更高……进入唯一之路

起身，死，一个接一个拥抱火焰

今夜让生命……避开你

进入火焰！燃烧！

午夜现象！死亡教派至上！

当我变成火，当我变成月光

当我变成火，我变成了午夜

最后，还要对比洛夫克拉夫特和《死灵之书》对于金属乐队的影响：主题关于 Lovecraft 的金属乐队里黑暗金属占 155/450，死亡金属占 232/450；而主题关于 Necronomicon 的金属乐队里黑暗金属占 17/33，死亡金属占 21/33。《死灵之书》这本虚构作品对于黑暗金属乐队的影响占比明显很高，但愿我还能有机会……

起风了，烛火熄灭。墨水干涸，纸张被黑风吹得到处都是。结束的时候到了，我几乎已经区别不出镜面内外自己的形象，分辨不了杂乱无章的噪音里是否有自己的声音。

这就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与金属音乐的领域到底如何交叠的记录，他的名字与思想进入金属乐的记录……

接下来会怎样？又有谁知道呢。

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请大家务必用审慎代替鲁莽，在时间太晚之前，在时机太迟之前。

（全文终）

文 Demogorgon

排版闵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