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平原是真的平原,平得一望无际,平得平平无奇。老家方言称田野为“漫场地”,小时候,出了县城,就是一片片“漫场地”,远方和目光平行,比冬夜还要漫长。

漫长的平原上,除了城里为数不多的楼房,只有两种事物高于地面:一是河堤,被黄河古道穿过的土地,留下许多与堤相关的地名,如梁堤头、刘堤头等等,那里的村庄建于河堤之上,顽强地见证了黄河的反复无常。堤上的人们颇似《水浒》里的好汉,元末时,“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独眼石人,就是在和河南交界的河道里出现。二十多年前,因为古道滩地归属不清,和对岸的商丘经常发生群体械斗,为了抢收河滩上的庄稼,闹出人命。

除河堤之外,再有高的,就是堌堆了。《辞海》中没有堌堆这个词,很少有人知道堌堆为何物,当初,在县城生活时,我只是听说某同学是郗堌堆的,某同学是郜堌堆的,但堌堆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心想,大概是个坟包吧。

堌堆,确实像一个坟包,但比坟包大得多,外形是一个个大土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直到数年前,向一位考古专家请教,我老家有什么历史文化遗存,他说堌堆。我有些震惊,细聊之后,才明白那一个个大土堆里,埋藏着那么多历史的秘密。

过去,这片土地除了河流,就是一个个超大的堌堆。因为处在泰蒙山地和太行山地之间,第四纪新构造运动让这里高低岗丘林立,大小沟壑交错。经过数万年风雨,成为亚热带植物和动物生长的天堂。于是,先民们跋涉而来,依丘而居。

他们生活在堌堆之上,聚居生火、采集养殖,制陶织麻,躲避着一次次的洪水泛滥。堌堆,是他们的诺亚方舟,是幸存者的救命稻草。

土山集,在曹县闫店楼镇,这里有一座土山,土,是名副其实的土;山,如今已没有山的样子。但在四千多年前,这里的地面至少比现在低十几米,山至少就有了几十米的高度。大名鼎鼎的涂山,就在这里。

那时洪水肆虐,这里留下一个人深陷在淤泥里的足迹。

还有爱情。

《吕氏春秋音初篇》记载,大禹治水时,往来于涂山一带,在路上遇到涂山氏女,一见钟情,禹想到自己三十岁还没成婚,就发誓治水回来,娶此女子为妻。大禹走后,涂山氏女每日望着远方唱歌:“候人兮猗——”

这一句词,可能是中国最早的歌曲,而且是一首情歌:我在等你,痴痴地等下去。

或许,这只是人们对大禹的想象,同时寄托了对爱情的向往。事实上,大禹的涂山之约很可能是为了和涂山氏结盟。当时的涂山氏势力雄厚,没有涂山氏的支持,大禹未必能顺利当王,哪怕是看起来顺理成章的禅让,也隐藏了各种力量的博弈。据说,大禹治水成功后,受舜禅让为王,在涂山大会天下诸侯,《左传·哀公七年》:“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

当时的“万国”,只是一个又一个的部落,涂山氏相当于“万国”的常任理事国,有涂山氏的加持,大禹手中的玉帛,足以问鼎中原。

大禹和涂山氏女举行婚礼的地方,在曹县的梁堌堆。

今天的梁堌堆属于侯集,是回族自治镇。曹县的很多美食都和回族有关,如烧牛肉、羊肉垛子等等。侯集的烤全羊尤其有名,我有次带济南的朋友过去,他们吃完大赞,认为这么好美味的烧烤应搬到济南来,过去一打听,老板连县城都不去,就在镇上,天天爆满,不预订根本吃不上。

梁堌堆这个村却几乎都是汉族,村子位处曹县和成武交界,和城郊的村庄相比,显得有些荒凉,在村里转一圈,遇不上几个年轻人,但在当地老人口中,却有很多关于梁堌堆的传说。

他们没有见证过大禹的婚礼,但在史料中记载,梁堌堆就是大禹和涂山氏女成婚的桑台,秦末称楚丘,又后来《水经注》中的景山。

现在的老人,也把这个堌堆称作山。虽然山上已经不再像《诗经》里写得“"陟彼景山,松柏丸丸”,但还是有不少柏树,有的树上千年,虽已死去,但枯木不朽,枝杈顽强地伸向天空。按《曹县志》上的记载,梁堌堆南北长二百米,东西宽一百米,中心高出地面三米半。

老人们说,当年,山比现在高多了。他们用手比划着,从那边的河沟,到这边,全是堌堆。后来盖房子,从山上取土,越挖越小,才成了现在的模样。

如今的梁堌堆,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周边明确了保护的范围,也修了一圈围墙。在曾经不重视文物保护的年代,这里遍地都是文物。半米多高的陶俑、一米多长的陶马,经常在堌堆中出现。老人们说,当时谁也不敢带回家,山上的东西,要放家里,会招灾。祖祖辈辈都这么传。

考古发现,梁堌堆是一处集龙山、岳石、夏商周汉等不同时期的古文化堆积。其剖面能看出不同时期的夯土层。我转悠了半天,找到一处特别的地方,和别的地方明显不同,土是黑的,硬度也高,正在揣摩是怎么回事,一位老人跟过来,说:这是当年挖砖窑烧的。

除了大禹,梁堌堆还和商汤有关。

商汤灭夏前,曾在景山会盟诸侯,作《汤誓》,历数夏桀之罪,史称“景亳之盟”。这应该是中国最早的统一战线记载。在此处,商汤称“吾甚武”,因此,景山东北侧称武城,就是今天的成武。

商朝迁都次数甚多,大多数人记住的商都,只有殷和最后的朝歌。商汤建都的亳也存在不少争议,皇甫谧曰:梁国有三亳。南亳在谷熟。卽汤都。北亳在蒙,卽景亳。汤所受命地偃师为西亳,卽盤庚所徙。按此记载,梁堌堆就是北亳。另外,根据王国维在《说亳》中考证,作为,商都,亳的位置就在曹县南二十余里。这样看来,曹县是华夏第一都的说法也是有道理的,不像宇宙中心,只是一句调侃。

商汤灭夏后,曾在这里祈雨。那年大旱,汤王穿素衣,骑白马,“剪发断手”,亲自登上景山桑林,自责不足,言未毕,大雨降下,旱情解除。

辅佐商汤成就大业的伊尹和莱朱,也都是曹县人。

伊尹冢在曹县东南二十里的殷庙村,如今属于诸多“淘宝村”所在的大集镇。关于伊尹冢,史料上也有不同说法,最相合的,还是此处。清康熙五十五年《兖州府曹县志》记载:“伊尹墓,《后汉·郡国志》引《皇览》曰:‘己氏城有平利乡,乡有伊尹冢。’即此。在楚丘西二十里余,西望汤陵,前有祠。”

包括和汤王陵之间的位置,和史书记载的定位都几乎像导航般精确。

按照导航,从县城出发,很快就到了伊尹冢。这里我来过两次。伊尹辅佐四任汤王,被称作元圣,冢前的祠堂被称为元圣祠。

据说,元圣祠于明代时任知县范希正所建。范希正是苏州人,在曹县和曹州主政二十三年,深受百姓爱戴,死后,百姓给他建了庙宇,塑了木像。后来又一年大水,木像飘至曹县北的莘冢集,被人认出,就由乡老主持,把木像供在了关帝庙,奉祀于关圣大帝座像之侧。

官员在死后能有这样的口碑,生前一定做了很多好事。修元圣祠是其中的一件。只可惜,范希正所修的元圣祠已在“文革”中被拆除,柱础、残碑还和传说一起存在。传说,每年农历二月二十一日是伊尹生日,这一天,会有四面八方的人赶来焚香祈祷,形成了热闹的庙会。

今天的元圣祠,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由当地村民募资修葺的,组织这件事的,就是伊尹冢的守陵孙培连,他把伊尹称作“老殷爷”,一生都在念叨着,别让后生忘了“老殷爷”。他去世后,新一代守陵人是一位返乡创业的年轻人,做电商。

大集镇有太多返乡创业的年轻人,其电商已经拥有了非常成熟的产业链。其中有两名博士,几十名硕士,本科生更是数百上千。最初回来的一名博士来自中科院,是研究材料学的,据说,刚来时,他还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博士,现在已经很坦然了。有人开玩笑说,汉服的材料,也是材料嘛。

伊尹冢所在的殷庙村就有二百多个网店,去年电商销售额突破2000万元。也许,“老殷爷”一直福佑着他们。

伊尹是第一位,也可能唯一一位由奴隶出身的国相,幼时随其母避水逃到有莘,其母亡后,被有莘氏采桑女遇见,被庖人收养长大。商汤在娶有莘氏女未妃时,伊尹作为陪嫁的男仆,背着锅、案跟随了过去。

曹县莘冢集,就是有莘氏的发源地,范希正木像在大水中飘去的地方。

有莘氏是一个古老而强大的部落。《史记》记载:昔鲧纳有莘氏女生禹。大禹的母亲,就是有莘氏女,和大禹联姻涂山氏一样,商汤和有莘氏女的婚姻,也是一场政治联盟。

莘冢集南五百米有处高岗,就是莘国故城遗址。这里曾经有过禹母祠、禹王庙等。根据考古发现,其上部为周、商、岳石文化,有台阶、柱础等旧遗址,下部为龙山文化。也就是说,不管是大禹,还是商汤的年代,这里都是人们的聚居之地。

遗址中,还有灶;有磨光灰陶盘、盆、碗、盂、罐等容器;还有还有大量的鱼刺、螺壳。所以,不管“治大国如烹小鲜”是否为伊尹首创,烹小鲜的经验,他似乎并不缺乏。

关于厨师之祖,通常有两个说法,一是易牙,一为伊尹。易牙为齐桓公烹子献糜,实在过于残酷。伊尹则几乎没有争议,“以鼎调羹,调和六味”,从中悟出了治国之道。

在辅佐商汤的孙子太甲时,因太甲无道,伊尹将其放逐,直到改过自新,才把他接回来,让他继续执政。这和做回锅肉的创意也差不多吧?

伊尹为商汤右相,商汤的左相,叫莱朱。

莱朱墓在曹县郑庄乡潘白刘村。在明朝,曾是潘、白、刘三个村,1948年合并,村南有一堌堆,是一处商、东周、汉时期的古聚落遗址,略高出地面,四周均为耕地。

莱朱墓就在这里,曾经,墓前还有三件莱朱祠,墓侧有古柏一株,径一米七八,枝叶繁茂,称“莱墓神柏”。明代三村始创之时,还有“几番劫火残碑在”的诗句。

莱朱的名气没有伊尹大,但对于商汤代夏,起到的作用不亚于伊尹。他可以说是商汤的笔杆子,写过一篇非常重要文告《仲虺之诰》,其意义在于宣布商取代夏的合理性,是上天让汤吊民伐罪,而不是犯上作乱。“乱者取之,亡者侮之,推亡固存,国之利也”。

所谓仲虺,是莱朱的本名。传说他出生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古时形容雷声为“虺虺”,同时虺也是蛇的代称,因为下雨时闪电就像一条条长蛇飞舞,于是他的父亲给还起名叫“虺”,并给以赤蛇纹身。

那是一个雷声虺虺,电如银蛇的时代,夏商在伊尹和莱朱,在各方势力的支援下,完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革命性的政权交替。

莱朱墓的祠堂和古柏毁于文革。1967年,莱朱墓被挖,建筑被扒,石碑被砸坏。在其地表下深1.5米处,发现大量汉代遗物,如灰陶罐、陶马、陶俑等;地表下深2.5至3米处,发现砖匣墓和战国、东周时期遗物,如陶壶、陶罐;在地表下3米以下,发现早于商周时期的红陶、褐红陶。

古老的历史,都在地下深埋。

数次迁都的商朝,直到盘庚才算把都城稳定下来,在今天的安阳,一下就是两百多年。

我去过三次殷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这种熟悉,如同青铜器上凸凹有致的花纹,通向记忆深处。

曹县,也曾被称为安阳,那时,安阳还不是安阳。

那是在秦末,曹县安仁集(今划归古营集)一带为安阳邑,发生过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被派去救赵的楚军在主将宋义的指挥下驻扎在此,四十六天,一直在观望。次将项羽一怒之下杀了宋义,夺取兵权,北上渡河,才有了破釜沉舟的壮举。后来,项羽败于刘邦,楚地归汉,安阳邑的百姓不降,刘邦欲以大军血洗,听人劝告才放弃此念。于是,此处建霸王祠,供世代祭祀,

霸王祠曾建在小石楼村的青山堌堆上,民间有“青山为项羽血染之土,可镇惊祛邪”的传说。

清康熙五十五年《兖州府曹县志》记载,青山南北长六十丈,东西宽四十丈,高数丈,山上有覆盂形之台,偏左有王者祠。此王者祠所塑形象高大威武,为司马迁称为仁人的西楚霸王项羽。

仁可以安放在高处,是为安仁。也可通过耳濡目染,口口相传。青山堌堆遗址如今虽只剩下了三米多高,却是一处新石器时代至汉代的文化遗存。堌堆之上,过去不光有霸王祠,还有澹台子羽祠。据《山东省历史地图集•村镇•曹县》记载:小石楼古村落遗址,为孔子弟子澹台子羽故里。

澹台子羽,给孔子的第一印象,是人长得丑。“额低口窄,鼻梁低矮,不具大器形貌”。孔子虽不是“颜控”,但对他的形象确实犯嘀咕,碍于“有教无类”,才收下此徒,后来澹台子羽独闯江南,一路传学,把孔子的学说发扬光大,孔子听闻,才感慨:“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

目前,曹县最高的堌堆,要数安陵堌堆了。遗址位于韩集镇孙庄村北,中心高出地面十八米,像一座小土山。

这里,不光包含龙山、商代、周代、汉代等几个时期的文化遗存,还是魏冉墓。

魏冉这几年的知名度来自于《芈月传》,是剧中芈月的弟弟。当初,作为宣太后同父异母的弟弟,魏冉身为秦相,权倾一时,他认为定陶以南曹县以北的穰地为天下之中,就让姐姐把此地封给他,并把九鼎运到他心目中的“宇宙中心”。后来秦王听范睢之言,将其罢免,流放到封地,死后葬于安陵堌堆。

生前有过滔天的权势,死后也不过的土堆的高一些而已。如评书中说:青史几行名姓,曹县无数荒丘。

荒丘之下,埋藏了多少喧嚣,多少哀怨,多少愤怒,多少欲望,多少狂欢?

全国最多的堌堆,都在鲁西南平原之上。菏泽的堌堆遗址有近五百处,至今保存完好的就有一百多处。在曹县,就有:梁堌堆、安陵堌堆、青山堌堆、郗堌堆、郜堌堆、王堌堆等等等等。这些堌堆曾是人求生的高处,也曾是人深埋的死地。

堌堆,是历史的横切面,曾被人敬仰,也曾被人废弃。

本文配图为刘明雷曹县写生作品系列

由曹县融媒体中心拍摄制作的《故道曹县》即将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