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位于川北,多山,村庄在平处,水田却在岭上。自半山腰开始,以山涧溪流为边界,呈梯田状向山脚延伸;并且依了山势,弯如弓背,仿佛一层一层从山脚叠起来一般,待到稻黄秋风起,最是壮美。

秋收结束,泥鳅、田螺也藏了踪迹,田野仿佛敞开了胸怀,任由嬉闹的孩子们追逐奔跑。每次都很尽兴,可出了一头汗水,总是两手空空回家,比较起来,远远没有捉泥鳅和捡田螺那么有趣。

等呀等,一场春雨过后,沉寂一个冬天的田野突然在傍晚就热闹起来。似乎所有的田蛙都出来了,它们休息了整个冬天,有足够的力气发出最响亮的叫声。

“蛙声响,田螺出。”村里年龄稍长一些的孩子已经总结出一套经验了。他们自有同龄人的队伍,年龄尚小的孩子都被排除在外。蛙声响起之际,也是他们欢呼雀跃之时,按捺不住的情绪比叫声最响亮的田蛙还要兴奋。夜幕里那隐隐的灯火,似乎已经有人在行动了。父亲却还在忙着准备手电筒、鱼篓,还有鱼夹。

我们并非为捉田蛙而去,它们精得很,远远叫得欢,灯光一近却集体闭了声,休想寻出它们的踪影。我们是为田螺、泥鳅而去,那蛙声却是最可信的指引。父亲说哪块田的蛙声最密,田间的泥鳅就多,因为先行出发的人还没有去过。

然而若非星期六,父亲是不去的,怕我们跟着去回来晚了,影响明天上学。我们做完作业后被父亲赶着回屋睡觉。慢吞吞熄了灯,窗外的蛙声却兀自未歇,一浪接着一浪似涛声涌来;山上的花儿也开了,随着晚风飘进窗来,幽幽地香,梦里却是捉到泥鳅的笑。

于是,盼望着放暑假。暑假一到,父亲的管束便放松了,且白天还可以游荡在田野间。我曾渴望捉到一只青蛙,拿回家养,于窗台上听那叫声,却一直未能实现。有时候玩得太忘形,把暑假作业也忘了,回去怕挨骂,便装模作样地捡些稻穗,拿回家去。

每年夏末,家乡会经历一场被大人们称为“双抢”的农忙。刚刚把第一季水稻收割完,紧接着便要抢种第二季水稻,“双抢”的称谓大概由此而来。那段日子里父亲起早贪黑,常常在那片蛙声里才赶着耕牛从岭上下来。一身泥渍的父亲没有让我看到他的疲惫,他会将赶牛的竹枝递给我。耕牛在我的吆喝下明显加快了速度,那是儿时的我觉得最神奇的一件事情。

若是没有在路上碰见父亲,我便甩着手中的稻穗,大模大样地走回家去,反正母亲不会生疑。若是被早归的父亲识破了,难免会有一顿斥责。倔强的我自认为在假期内完成作业是没有问题的,心里颇为不服气。我的叛逆性格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展现出来的,不但学会了顶嘴,还学会了记仇。父亲说有次竟然半个月都没有跟他说过话,直到开学时送了一本有插图的少儿故事书给我,才消解了我的怨气。

关于与父亲吵架的事情,早已想不起其中的细节,倒是那本故事书却不曾忘记。书里有一幅彩色的青蛙图片,我曾偷偷剪下来,贴在了文具盒内,陪着我度过了好几年读书时光。父亲有帮孩子们保存书本的习惯,基本上我们兄妹上学的课本都被父亲保留下来,那个文具盒也因此沾了光。许多年后我无意中翻出来,文具盒与课本都积满了灰尘,如果父亲还在家,它们定然不会受到这样的冷落。我翻开那本故事书,以前未曾明白的道理,现在终于懂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将心得告诉父亲。

早些年前,父亲会在农闲时外出做些零工,补贴家用。后来我们兄妹都去深圳打工了也是如此,根本不听劝说。有一年春节后返厂,父亲去送我,一路无话,沉默地帮我背着旅行包,仿佛舍不得离乡的人是他。

我们终究离开了家乡,尘世中再也不会相遇。或者我可以找个借口说是为了梦想而离开了家乡的土地,远离了田间的蛙声。然而茫茫然,十余年就这样过去了,却是一事无成,心里难免充满了愧疚。前些年将母亲接来深圳后,家乡的田地承包给了乡亲,于是更难得回去。家乡就像退居角落的旧物,不再过问。

但雨后菜地里那几声蛙鸣,总是越窗飘进来。蛙声稀稀落落,并不是记忆中那般绵密的样子;打开窗户,窗外也不会有幽幽的花香。

我知道,窗外不是家乡,家乡在思乡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