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马是人类驯化最重要的动物之一,它除了是人类的生活与生产资料,在战争中还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战车与后来的骑兵往往能成为左右战局的胜负手。所以养马的事业都是以国家的组织和管理为主,即马政。
昭陵六骏:什伐赤、青骓、特勒骠、飒露紫、拳毛䯄、白蹄乌。
在周朝我国就已经有了养马制度——司马法,汉儒郑玄在《周礼·小司徒注》中说:“井十为通。通为匹马、三十家、士一人,徒二人。通十为成,成百井;三百家、革车一乘……”古代以一里地方为井,也就是说每十里就要贡献一匹马。到了春秋战国,养马之风更盛,车骑的多寡成为衡量一个诸侯国强弱的标准,万乘之国就是大国强国的代名词。而随着游牧民族的南侵,中原意识到了骑兵上的差距,草原也要远比耕地更适合培育优良的马匹。秦统一后,朝廷在培养军马上也实行中央集权,官营大型军马场,并与游牧民族争夺水草丰美之地。
位于甘肃天水的放马滩,因传说秦始皇先祖嬴非子在此地为周王室牧马而得名。
秦始皇铜车马
秦朝的马政,史书中并没有详细记载,但汉承秦制,我们可以从汉朝的制度窥得端倪。西汉以太仆掌管马政,在秦汉边郡置六牧师苑令,主要分布在河西六郡中,下辖三十六所牧师苑,为朝廷提供军马。《汉仪注》记载:“太仆牧师诸苑三十六所,分布北边、西边。以郎为苑监,官奴婢三万人,养马三十万匹。”大致位于今甘肃、宁夏、陕西北部和内蒙古南部一带。关于三十六苑的具体所在,仅在《汉书·地理志》中有部分的只言片语:“北地郡灵川县有河奇苑、号菲苑;归德县有堵苑、白马苑;郁致县有牧师苑官;西河郡鸿门县有天封苑。”
位于甘肃张掖的山丹军马场,为汉朝培养了大量优质高原马。
甘肃武威雷台汉墓出土的马踏飞燕。
汉朝建立之初,社会一片残破,以至于天子出行都找不到同一颜色的马匹,大臣也只能坐牛车。而且面对北方匈奴人的侵袭,汉军更是暴露了骑兵上的劣势,马对朝廷来说是刚需。刘邦为赢得相对安宁的发展环境,不得不以和亲作为权宜。从高祖四年 (公元前199) 开始,朝廷向百姓征收算赋,为治库兵车马;同时还鼓励民间养马,养马一匹就可免除三个人的徭役。景帝二年 (公元前155) ,养马业已然发展到三十六苑的庞大规模,为汉武帝的反击积蓄了力量。
但战争也不可避免地带来巨量的损耗。仅就战马的角度来说,漠北之战中,卫青霍去病的大军出塞,边塞上的官吏查点战马共14万匹,而战后入塞时只剩下不足3万匹,伤亡之惨重可见一斑。《史记·平准书》也记载道:“汉军马死者十余万匹。”朝廷财政陷入危机,军中的将士常常领不到俸禄。穷兵黩武同样也会加重社会的负担。车骑马乏,买马难得,不仅普通百姓,官吏也要贡献马匹。为了缓和日益激化的矛盾,西汉后期逐渐减少苑马规模:元凤二年 (公元前79) ,昭帝诏令“颇省乘舆马及苑马”;初元元年 (公元前48) ,元帝也诏令“省苑马,以振困乏”。
两汉之际,羌人的反抗此起彼伏,西北边郡成为了汉羌拉锯的战场。羌人势大时,甚至“寇武都,烧陇关,掠苑马”,遭到沉重打击的牧师苑显然是难以为继,东汉初年唯汉阳有流马苑,到了和帝永元五年 (公元93) ,朝廷“诏有司省减外厩及凉州诸苑马”,再也没能恢复西汉时的盛况。
魏晋是一个由统一走向分裂的时代,游牧民族陆续迁入中原,农耕区一时变成了大片的牧场,北朝在马政上显然占据了绝对优势,而繁荣则集中于北魏。北魏初年采取了按户征取马匹的办法,泰常六年 (公元421) ,诏每二十户出军马一匹及大牛一头,以充课赋;此外又规定六镇百姓有羊满一百只者,也要调用军马一匹。在这种制度下,北魏的军事实力在太武帝时走向强盛。征服柔然、夏、南凉、北凉等割据政权,将水草丰美之地悉数据为己有,并以此为基础,设置牧场,拥有马匹多达两百余万。
北魏陶马
孝文帝继位后,着手进行效法中原王朝的改革,并将首都从平城迁往洛阳,同时还以河阳(河南孟县)为马场,牧养军马十万以拱卫京师。凡是河西走廊的马,每年移牧到并州,再逐渐向南转移,使马匹能够适应当地水土。后来由于北魏的分裂,牧马业在战乱中衰落下来。
隋朝统一后,在马政上除了沿袭前朝,还为唐朝奠定了牧监制度:“陇右牧,置总监、副监、丞,以统诸牧。”大业十年 (公元614) ,隋炀帝能亲率五十余万骑远征高句丽,足以证明这套制度在当时是行之有效的。
但劳师远征也迅速败光了国祚,隋朝很快就在农民起义中崩溃。唐朝初年面临的残破与汉初相似,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便是仰仗骑兵扫清各路割据政权,加之北方还有突厥人虎视眈眈,使得唐朝十分重视马政。唐太宗把从突厥获得的两千匹马与隋赤岸泽 (今陕西大荔县) 的三千匹马,移牧于陇右,以太仆少卿张万岁 (张景顺) 主持群牧,张万岁以善于养马而闻名,自贞观十五年 (公元641) 至高宗麟德元年 (公元664) 这24年间,仅陇西一地就繁育马匹七十余万匹之多。连宋神宗都称赞道:“昔唐用张万岁三世典群牧,恩信行乎下,故马政修举,后世称为能吏。”
唐三彩马
唐朝鼎盛时的牧马规模,曾担任过群牧使的宋人欧阳修概括道:“唐之牧地,西起陇右金城、平凉、天水,外暨河曲之野,内则岐 (今陕西岐山县) 、豳 (今陕西彬县) 、泾 (今甘肃泾川县) 、宁 (今甘肃宁县) ,东接银 (今陕西米脂县) 、夏 (今内蒙古白城子) ,又东至于娄烦 (今山西西北) 。”国马的兴盛也带动了私人养马的兴盛,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其牧马遍于各地,而且皆以封邑为号,自制马印,以至于当时的人认为:“秦汉以来,以唐马最盛。”安史之乱后,因连年用兵,边防空虚,吐蕃趁火打劫攻陷陇右,将监牧马匹全部掠走。不仅如此,包括剑南、西山在内的三州七关军镇,监牧三百所,尽皆失陷,马政也随着藩镇割据宣告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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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鼎盛时期牧马地分布示意。
位于陕西宝鸡陇县的关山草原,唐朝时期这里牧马业发达,朝廷也设置了陇右牧马监,很多王侯将相的私牧业放于此。
这套制度同样为宋朝继承,真宗景德二年 (公元1022) ,改牧龙坊为监,在地方设牧监十四。相比于盛唐,宋朝未能收复西北部、北部大多数适宜养马的地区,因此,除位于今陕西大荔县的沙苑,其余基本集中在河南河北。在福建泉州、福州、兴化还有所谓的“洲屿马”,但培养马匹的质量显然不能和北方相提并论。
在低下的性价比面前,朝中就有了反对马政的声音,主要理由就是马政过于耗费国家财力,出现了牧监占用农民田地、与民争利的现象,包拯在奏折中就反映道:“缘河北西路惟漳河南北最是良田,牧马地已占三分之一,东路又值横陇,商胡决溢,占民田三分之二,乃是河北良田六分,河水马地已占三分,其余又多是高柳及泽卤之地,俾河朔之民何以存济?”因此牧监实际上处于存废摇摆的状态,宋朝的军马来源更多是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互市贸易。
在更北方的草原,蒙古各部落在成吉思汗的领导下完成统一,蒙古铁骑席卷欧亚大陆,建立起庞大的蒙古帝国,我国的元朝同样幅员辽阔。作为游牧民族建立的统一王朝,元朝的牧地分布也是空前绝后:“方今西越流沙,北际沙漠,东及辽海,地气高寒,水草甘美,无非牧羊之地。”其治下共十四道牧地,遍布全国大江南北:
蒙古骑兵
蒙古马
1.火里秃麻。位于今俄罗斯贝加尔湖以西,安加拉河、勒拿河上游。
2.折连怯呆儿等处。位于今内蒙古通辽市附近,西辽河的下游。
3.阿剌忽马乞等处。位于今内蒙古西乌珠穆沁以西,含怯绿连、斡难河流域。
4.玉你伯牙等处。位于今元上都 (内蒙古正蓝旗) 至河北张家口西北一带。
5.哈剌木连等处。哈剌木连是蒙古人对黄河的称呼,也称“黑河”,发源于今内蒙古察哈尔右翼中旗,经呼和浩特市南,从托克托县汇入黄河。
6.斡斤川等处。大致位于克鲁伦河上游,今蒙古国中央省南部及肯特省西部地区。
7.阿察脱不罕等处。大致位于今蒙古国科布多省扎布汗河、科布多河及哈拉乌苏湖周围草原一带。
8.右手固安州等处。下辖四个马场分别位于河北永清县、涿州、正定、青县。
9.左手永平等处。下辖马场分别位于河北卢龙、香河,天津武清河西务,辽宁兴城菊花岛。
10.甘州等处。位于今甘肃张掖。
11.庐州。位于今安徽合肥附近。
12.益都。位于今山东益都县 (青州市) 。
13.亦奚不薛。位于今贵州毕节草原。
14.高丽耽罗。位于今韩国济州岛。
元朝十四处牧地分布示意
但元朝对牧地的经营要比前朝粗放的多,带着些许游牧习气,除了官营牧场外,还有蒙古贵族无数的私营牧场,他们的牧地多数是强行圈占了农民的耕地:“今王公大人之家,或占民田近于千顷,不耕不稼,谓之草场,专放孳畜。”朝廷对此往往也是纵容的态度,甚至对民间还进行掠夺式的括马政策,强制征调马匹以充税赋。使得忽必烈去世后,马政也随着元朝的迅速腐化而衰落。
元朝的括马政策一定程度破坏了当时的农业和养马业,影响一直到明朝初年,朝廷还是深感马匹的匮乏,尤其在北方,元朝残余势力的威胁尚存。明朝的马政分为官牧与民牧:“官牧给边镇,民牧给京军。”而官牧的军马寺又分为行太仆寺与苑马寺两大系统。洪武三十年 (公元1397) ,朱元璋重新划定北边牧地,自东胜 (今内蒙古东胜区) 以西至宁夏、河西、察汗淖尔,以东至大同、宣府 (今河北宣化县) 、开平 (今内蒙古多伦县) ,又东南至大宁 (今河北承德) 、辽东,抵鸭绿江又北千里,而南至各卫分守地,又自雁门关西抵黄河外,东历紫荆、居庸、古北抵山海卫,皆有牧马草场。
位于胶州的牧马城遗址,牧马城原为汉代拔国都城,因明朝在此豢养军马而重修城池而得名。
同时,朱元璋鉴于牧地过于广袤,不容易管理,便于北京、辽东、山西、陕西、甘肃设置行太仆寺。永乐四年 (公元1406) ,朝廷又在北京、辽东、陕西、甘肃四地设置苑马寺。行太仆寺与苑马寺俱隶属于兵部,其麾下的牧马人,多是被迫征调养马代替徭役的、职业士兵以及充军的罪犯。例如在宣德七年 (公元1432) ,朝廷就将杂犯死罪应充军者发配到陕西行太仆寺养马。
但也是在宣德之后,祖制渐废,军旅特甚,马政也逐渐废弛。藩王豪强在西北边疆也有大片的牧地,这些牧地多与朝廷的犬牙交错,这就为藩王豪强的蚕食鲸吞提供了便利。弘治八年 (公元1495) ,兵部尚书马文升在奏折中痛陈:“即今京营牧马草场,俱被势要之家,或亲王占为己有,亦有被军民开耕占种者。”其始盛终衰,大率由草场兴废。
由于清朝也是少数民族建立的王朝,入关之初统治基础薄弱,所以满清也和元朝一样对马匹进行严格的控制,原则上禁止百姓养马:“现任文武官及兵丁准其养马,其余人等不许养马。”清朝的官办牧场在中央还是沿袭历朝法度,设太仆寺来管理。乾隆八年 (公元1743) ,朝廷议准划定“两翼马场”的界域:“太仆寺左翼四旗牧场在张家口外东北一百四十里哈喇尼敦井,东西百五十里,南北百三十里,东以布奎布拉克为界,西以察罕齐老台为界,南以都什山为界,北以呼什呼兰台山巴延托罗该为界。太仆寺右翼四旗牧场在张家口外西北三百十里齐齐尔汉河,东西百五十里,南北三十二里,东以库努克托罗该努克图沟为界,西以珠尔台乌喾尔齐老为界,南以格根达巴敦达哈喇为界,北以布尔噶苏台南岸为界。”
皇室直接拥有的马场规模也远非前朝可比。康熙十六年 (公元1677) ,朝廷改御马监为上驷院,为皇帝培育巡幸、谒陵、行围等的御用马匹,坐拥大凌河、达里冈爱、上都达布逊诺尔三大牧场。大凌河牧场位于今辽宁锦州北部,其他两座均位于察哈尔北部的独石口外:达里冈爱在多伦诺尔厅之东北,毗邻外蒙古;上都达布逊诺尔,则东至多伦诺尔厅,西至察哈尔镶黄旗,南至独石口。
在地方,清朝能够入主中原,八旗军是仰仗的核心力量,为巩固统治,八旗在全国各地几乎都有驻军,也各有马场,所以马政自然也带着八旗特色。而单单倚靠八旗军,也难以巩固统治,故清朝吸纳大量汉族臣民加入常备军,是为绿营。且随着八旗的腐化,绿营官兵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他们也有自己的牧场。地方马政的重心仍然是在西北,清朝前期频繁用兵,因此对马匹长期有着旺盛的需要。
雍正十二年 (公元1734) ,陕甘总督刘于义感觉仅以两省之力无法满足需要,便上疏道:“臣留心体访,闻西宁摆羊戎地方可设牧场,随委原任西宁府知府黄澍前赴查勘。黄澍称:摆羊戎周围约三百四、五十里,其间荒地甚多,且骁水草可牧马六、七千匹。又肃州嘉峪关外之花海子湃带湖一带周围约二百余里,水草富裕,至甘州之大草滩、凉州之黄羊川,水草尤属丰裕,皆可设厂牧放。”乾隆帝继位后,刘于义的提议获得了批准,朝廷在西宁、甘州、凉州均设置了马场。乾隆二十四年 (公元1759) ,准噶尔汗国最终被完全消灭、大小和卓叛乱被镇压,新疆完全归于王化,朝廷也开始设置马场,以备军事、屯田、交通之用。其中又以伊犁、乌鲁木齐、塔尔巴哈台、巴里坤规模最大,除巴里坤属绿营外,其他牧场均由伊犁将军属下的八旗系统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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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新疆主要牧场分布示意
巴里坤
综上,除了元朝的过于辽阔,我国古代军马场的分布基本集中于北方、西北方的草原。值得注意的是,军马场的兴衰与王朝的兴衰是基本吻合的,历朝历代都是大同小异。在王朝的初期,为巩固政权和军事需求导致朝廷高度重视,大力发展,培养出的大批军马也为立下汗马功劳;在王朝的鼎盛期,由于外部威胁的下降,军事需求也随之下降,造成军马的作用日益递减,牧地就不可避免造成资源浪费,与耕地的矛盾也日渐凸显,腐败逐渐滋生;在王朝的衰落期,各种尖锐的社会矛盾面前,朝廷无力扭转马政的腐败,军马场也处于内忧外患之中,随时要面临豪强的蚕食、外敌的鲸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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