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红霞

十几年前,从黄土塬边到未名湖畔的路是怎样走过去的,连我也感到懵懂。小城镇里的孩子见识少,十年寒窗的最大目标无非是随便考所学校,找碗饭吃。从县城考试回来,丁丽君老师鼓励我志愿填北京大学,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在此之前,我从未将我与任何一所高校联系过,更何况北京大学了。从填完志愿到被录取的几十天中,我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北大录不上连西安交通大学也耽搁了。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北大录取通知书时,高兴之余,惋惜的是我心爱的专业被改成了新闻传播。冥冥之中,命运之手安排我与这一崭新的学科结了缘。当时,以我的见识和所处环境,我搜腾完大脑的角角落落,同时到处请教,到底未弄明白新闻传播是干什么的。就这样糊里糊涂进了大学的门。

未名湖畔是精神的王国,除小桥流水、湖光塔影、雕梁画栋、皇家园林式的典雅美丽之外,更重要的是这儿聚集了一大批一流的学者和意气风发的青年。老师的新理论和学生敏锐的思想令我这燕园的新客目不暇接,耳目一新,我的脑子好像一下子不够用了,仿佛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同学们涉猎的广博。有人对古今中外音乐名家名曲谈起来如数家珍,令音乐知识浅薄的我如听天书。好在那时校内外经常可以听到中央乐团、中央民族乐团以至海外访华音乐团体的音乐会,和同学们一道摇头摆尾去听音乐会,培养了对中西音乐的浓厚兴趣。有位来自湖北武汉的同学讲起文学诗歌来口若悬河。从《诗经》、唐诗、宋词到新月派、新诗潮,甚至日本的俳句,《圣经》中的雅歌,从李煜、秦观、李清照婉约的长短句到徐志摩缠绵的《再别康桥》《爱眉小礼》,甚至当时的北岛、舒婷、顾城,都是教科书上看不到的。几年后,他留我的几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渑池之味道,泾渭之清浊,当辩当分。”花开花落,为谁落?为谁开?月冷日暖,为功禄?为尘埃?”在校学生的兴趣和爱好是多方面的,我的两位女同学,一个擅长打乒乓球,曾获得过陕西省少年女子乒乓球冠军;另一位善于演唱民族歌曲,唱得也很甜美。她们在赛场上精湛的球技和舞台上的一曲《我爱你塞北的雪》,令无数观众倾倒。以上只是他们在专业学习之外的业余爱好,而且并不影响课程学习。从同学这一滴水中折射出了蔡元培先生在北大办学时主张的“兼容并包”思想的一个侧面。

燕园更是学界的圣地。学校新华书店门前的“三角地”,几十年来与新中国的命运、大事和各种思潮紧密相连。那儿橱窗中的海报经常满满当当,各种学术讲座琳琅满目,著名学者的演讲有时也顾不上去听。侯仁之先生曾为迎接美国康奈尔大学城市与区域规划系JohnW.Reps教授来校讲学,百忙中抽出时间,专门为新闻传播零八级的三十多名同学演讲北京与华盛顿城市设计主题思想比较。后者由法国设计师朗方将三权分立、人权至上思想忠实贯彻;古北京城则集历代都城建设之大成,将皇权至上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普天之大,莫非王土;率王之滨,莫非王臣”。谈到华盛顿由美籍华裔林樱设计的越战纪念碑,先生有些激动,发出了美利坚缔造者的理想信念与出兵越南二者性质相去何帝天渊的慨叹,这在他以后的文章中也有过表述。侯仁之先生用的是纯正的英语演讲,虽已高龄,但他的思路明晰,一丝不苟,对讲稿中每一处文字校对错误都在开讲前一一订正。前辈的治学精神令我一生受益不尽。

在燕园的每一条小路上,随时都可能与衣着俭朴而声名显赫的学术泰斗对面相遇,擦肩而过。他们装束朴素至极,安步当车,神态安然,有的甚至斜挎着普通书包,标准一个中学生装扮。还有个叫杨阳的教授经常骑一辆自行车来回奔波。与社会追求奢华气派的风气反差十分强烈,主要原因是教师在物质追求上的淡泊。有此在学校邮政所取汇款,看到中文系的袁教授取稿费,也自觉地排到了长长的队尾,师生平等,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食堂的伙食粗淡不尚奢侈,我们的精神世界却十分富有。记得中央乐团来校演出,大讲堂内座无虚席。当比才的《卡门序曲》熟悉的旋律刚刚升起时,学生们激动了,一个劲儿地鼓掌,大师的指挥棒空中一划,乐团演奏戛然而至。他转过身严肃耐心地说:音乐演奏中最好不要鼓掌。一向自视甚高的学生肃然接受了大师善意的批评,惊讶之余,我也深为我和其它观念的无知而感到惭愧。都是远离家乡求学的游子,学校对学生倍加呵护和关心。在我们之后的几届新生入学后都要军训一个多月,后来又延长成一年,变成了五年学制。记忆很深的是零九年深秋,学校欢迎军训结束的学生时,特意播放的是威尔第嘹亮的《凯旋进行曲》,安排得周到体贴,可见一斑。四年的学习是紧张的,从教室、食堂、宿舍单调的三点一线中,也有浪漫的音符。饭后,背着书包,沐着落日的余晖,踏着金黄的银杏落叶,漫步湖畔小径,水面上飘来海顿的《小夜曲》,克莱德曼演奏的《爱的祈祷》,年轻的心也化浮躁为沉静,物我两忘,彼情彼景,如梦如诗,终生萦怀。节假日的生活也丰富多彩,永定河畔卢沟桥下的衰草枯杨,香山的霜染红叶,昆明湖的潋滟波光,圆明园的残垣断壁、疏朗桦林,草木掩映崎岖蜿蜒的小径,都留下了青春的身影。我魂牵梦绕的未名湖!

从负笈北上到踏上西进的归途,倏怱七载,留下的印象、记忆、思考够我终生回味。在归途的列车上,无意翻着一本钱刚的文学作品《唐山大地震》,最后竟鬼使神差踏上了秦皇故都的土地,走上了编辑工作的岗位。钱刚的书莫非生命的谶语,个中奥妙,我参悟不透。

谨以此文遥祝母校北大一百二十五周年华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