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夏天，在广州天河石牌村某间出租屋，我第一次见到了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华楠，我已经不记得我们交流的内容了。但我一直记得他的眼神，那个下午，他一直礼貌地端坐着，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那些散落堆放的书籍，他的注意力全在我的那些不多的藏书中了。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我又在北京见到了华楠，那次他来上EMBA班，已是读客文化的老板。华楠对我说，那个下午我看到了韩东给你的签名，羡慕极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震惊，他居然如此念念不忘；我顿时看到他的模样又置身在那间出租屋中，好像时间从来没有前进。《有人写诗》，这本诗集时间跨度近三十年。按照这个时间推断，我第一次见到华楠的时候，他已经在开始写诗了，他已经是一个写诗的诗人了。而在这本诗集出版之前，我却从未读过他的诗歌。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但当我读完这本诗集的时候，我不再感到遗憾，甚至有某种难得的欣慰。透过他的作品，我重新发现了华楠，重新认识了华楠，我的眼前仿佛站着无数个我从未见过的华楠。这些作品，是他存在过的证明，是他思考过的证明，也是一颗敏锐的心灵在纷扰的尘世长出力量的证明。我很高兴读到华楠的诗歌，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交往和沟通。

所以我决定，今天要把他的《有人写诗》推荐给大家。这里选出了十八首作品，都是我喜欢的。

——楚尘

▲华楠

01

玫瑰在行动

今天晚上回家的时候

看见电梯内的广告牌上

插着一枝玫瑰

我把它取下来

闻了一下

又顺手插在

邻居的铁门上

02

空着手的人

空着手的人

他手上什么也没拿

他双手下垂

空着

手指稍稍弯曲

他是一个空着手的人

两手空空

你随便递一个东西给他

他都可以伸手接住

03

空虚诗

当我坐在地上坐久了一抬头

看见我所看见的

我就感到莫名其妙

一阵空虚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

不管看见什么都是一阵空虚

04

喝水

刚才喝了一口水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水已经咽下去了

我把水杯放回了宇宙某处

05

时间诗

翻过山岗看见一个村庄的时候我想

这个村庄不是亘古以来就有的

离开这个村庄的时候我又想

这个村庄不会永恒地存在下去

回头我又看了一下那个村庄

不知道是在遥远的过去

还是在遥远的未来

一个农妇正好从屋里出来

06

菜园

我分不清番茄苗和茄子苗

我把它们混栽在院子里

等它们开花了

（我也分不清番茄花和茄子花）

等它们结果了

哪怕只结出一点点的时候

我就知道谁是谁了

刚刚压实土

又浇了水

现在还有水珠在叶子上挂着

07

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我们又见面了

上次见面之后我们各自

在世间游荡

直到我们又约好

今天一起吃晚饭

我推开包间的时候里面空荡荡

你推开包间的时候看见我抬起头来

08

舍利子，我们写首诗吧

风一吹

我们就飘起来

我们一边飘

我们还一边消散

风停下来

我们就落下来

像落叶一样落下来

但风其实从来不会停下来

我们从来就是一边飘

一边消散

09

古代有个人010

亲爱的010

走在西周的街道上

我也不晓得

他要去干什么

亲爱的010

太阳照着你

010

又为什么加快脚步

你跑了起来

表情越来越焦急

你知不知道后来

不管你跑多快

你都消失了

10

毕业诗

薄薄的夜树远处

人群终于走散了

我走的这条路上

远远近近没有人

11

写一首沉默诗吧

沉默的人唱的歌

是听不见的

虽然听不见

但还是有人听见了

不仅听见了

还一起哼了起来

但也是听不见的

12

有些东西擦擦就会发亮

有些东西擦擦就会发亮

本来灰扑扑的

擦擦就会发亮

望着你

13

灵魂

他消失了

化作尘埃

随着河流

随着风

消散在世界各地

在泥地里

在树木里

在空气中

曾经组成他的分子

现在是蜜蜂的一部分

据说我们的呼吸里也有

他出现过

又消失了

身体回到万物的循环中

灵魂不知去向

但我此刻遇到了他的灵魂

敏感的眼神

疲惫

好奇

还有一点惊恐

在1896年的一张照片中

他在人群中看着我

14

泥潭

从深不见底的深潭

提一桶水上来

就是一桶深不见底的水

15

大风黑白条纹衫

大风吹来

穿黑白条纹衫的女孩

伸手去理头发

大风把衣服吹得紧贴她的身体

乳房

肋骨

小腹

就被大风吹出了清晰的形状

16

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

他已消失在几十万年前的草原上

他一路唱

一路走

草高过了他的头

他在找我

我的兄弟啊

你一出现就那么温柔

17

孟浩然好

与诸子登岘山

唐·孟浩然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后半节我不喜欢就不说了

只说这前半节

浩然兄穿梭在时空中

他在空间中

也在时间中

人的空间感知力是极弱的

对时间的感知更是罕见

浩然兄这二十个字

深得痕迹派的悲凉茫然

所有的痕迹都令人感动

18

牛衣古柳卖黄瓜

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

宋·苏轼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

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敲门试问野人家。

看完苏轼这首诗

我想去柳树下

找那家伙称两斤黄瓜

再跑快一点

苏先生还没有敲门

我就把泡好的茶捧出来

1078年春天的那个下午

苏先生才举起手还没敲

我就端着茶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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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选自《有人写诗》，华楠 著，海南出版社，2022年7月，定价：59.90

图片|选自罗克韦尔·肯特艺术作品

编辑 |曼旎、阿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