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忙低效的工作之余,挤出7天时间,完完整整看了李睿珺导演的新片《隐入尘烟》,每天能抽出看电影休闲的时间也就20分钟。看完之后,思绪翻飞、五味杂陈,久久不能平静,这个导演把我心里压抑了多年的情感给释放了,电影呈现的内容和我一直想要表达的东西如出一辙。感谢李导,让我有机会借这部大作,把我眼中底层农民生活的真实情况翻开来、晒起来、传出去。
影片给我的第一感觉是“照镜子一般的真实”。这是一部文艺片,而我是当做记录片来看。我出生在山西一个普通又落后的农村,和甘肃这个地方极其相似,影片里的每一帧仿佛都是家乡回忆,熟悉的“胡基”房(土坯房的方言)冬暖夏凉,打胡基就是用黄土加水再放上麦秆,一块块打费时费力,最热闹是上大梁的时候,邻居都会来帮忙。农忙假跟着父辈赶着“头裹”(牲口的方言)拉大车去地里割麦子,割完扎成捆拉到场上,头裹拉着“碌碡”(石滚子的方言)压过麦子,小麦神奇的脱了壳,迎着风用木掀高高抛起,风吹走麦壳,麦子乖乖的落了下来,灌袋装车赶着头裹回家。一整天的口粮就是布袋里的馍馍和罐头瓶里的水。每年家里都要养十几只小鸡,不过不是自己孵蛋,是买的小鸡娃,养到下蛋给家里改善伙食,能吃一个鸡蛋可是非常奢侈的,因为鸡蛋的任务很重,还要担负着换食盐、酱油、粗、火柴等的特殊使命,在农村可是硬通货。那个时代小麦也是可以交换很多东西的,我最开心就是用小麦换西瓜,一开二用勺子挖着吃。过年的时才舍得杀一只鸡,那是绝对的大餐。我们家的鸡是到处跑,有时候跑到外面去,只有吃食的时候才回来,晚上睡觉是一定要飞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我们家不是年年养猪,那玩意太能吃还闹腾,最喜欢在猪圈里刨坑,家里主要是用小麦麸皮喂猪,剁点菜叶再加上剩饭(主要是刷锅水),一次吃一盆。不过一年能长差不多一百斤,年底卖了就是一笔“大钱”。那会北方都是黑猪,我是参加工作后才见过白条猪,所以我认为电影里这两头猪有瑕疵,道具不真实(现在黑猪也快消失了)!
还有两个北方农村最显著的特征,影片里没有体现。一个是没完没了的挑水,家家都有扁担和大水缸,要去村里的老井挑水,后期有了自来水,也是时有时无,还是要去挑水把水缸装满。剧中是老四是赶着驴车去小河沟拉水,我们村更为干旱,仅有的一个池塘30年前就干了,村民吃水用水都是去挑井水。还有一个就是茅房,都是旱厕,也就是在室外挖个大坑,四周垒土墙挡住,留一个口进出。城里也没有普及水厕,我的高中(省重点)在县城,也是旱厕。对于大城市的人来说,在我们那上茅房绝对是一种折磨,要是哪家后生有出息,带城里媳妇回村,上厕所的时候都掉眼泪,为了少去厕所,不吃不喝的不在少数。别人是在看电影,我感觉像是照镜子,镜子里全是村里的回忆。
影片给我的第二感觉是“让人窒息的苦难”。影片中的老四父母和大哥二哥应该是早已去世,他常年跟着老三,因为没有父母的拉扯,没有钱娶媳妇,两个人种地的收入都是老三管着。老三结婚后,老四依然住在老三家,像长工一样干活,住在驴棚边上的窝棚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老三花了200块钱,给老四娶别人家像累赘一样甩掉的贵英,也算是理由充足的把老四扫地出门。这样的情况在北方农村真不是个例,至少在我们村这样的老光棍有几十个,后面成了“五保户”,有点低保金,一个人吃住,有病有灾就自求多福,能活多久都看命。贵英是残障人士,又没有生育能力,在农村一般只有两条路,要么就这样活着,在某一天糊里糊涂死去,要么找个同样残障的结婚,然后两个人艰难的活着,老了病了难以自理的时候,再痛苦的死去。现实中,他们的苦难远比影片中的更深更重。所以我看到贵英和老四先后离世,深深痛苦的同时,又狠狠的的松了一口气,死亡是对他们以后生活最好的“遮羞布”。他们如果活着,靠着每年一千五百多块钱种地的收入,在高楼林立、豪车穿梭的时代,怎么维持基本的生活,根本承受不起一场大病,更不要说老了丧失劳动力的时候怎么办。面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苦难,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现在我们村依然有这样的情况,我的小学同学还有没结婚的,也是弟兄们多,父母就种了几亩地,而且体弱多病,管不过来这么多娃,一个人在苦难中长大,缺吃少穿的,早早就辍了学,在工地打零工。由于没文化,收入不高,这么多年打工的钱不够在城里买房,现在农村人不在县城买房是娶不到媳妇的,就没有媒人理你。再过若干年,老了干不动了,也是没有退休金的,农村养老金一个月不到两百块钱(我父亲快70岁了,每月领钱140块),不结婚就没有后代,病了老了怎么办,打工的一点存款能撑多久。农民的这种苦难让我窒息,参军离开家到现在20年过去了,每次回老家我都会把村子走一遍,“胡基”房被砖瓦房取代了,“头裹”也被拖拉机替换了,部分老百姓也出去打工了,但是农村(城中村不算农村)的苦难依旧,看病养老依然是家家户户最大的难题,生活质量也与城市有天壤之别。有次父亲的一个木匠老友来串门,说了一句让我无比心酸的话,“要是能吃上一包方便面该多好啊”,他有三个儿子,他把所有的积蓄都给前两个儿子娶媳妇了,还欠了不少饥荒,后来大儿子死了,媳妇带孩子改嫁了,二儿子家里也出了变故,穷苦潦倒,小儿子没钱结婚,做了上门女婿。老两口要活着还要还饥荒,70岁了还是每天下地干活,生病也不去医院都是自己扛着,最多去村里的私人诊所买两片药吃。活着的两个儿子也指望不上,每个月说好的给100块钱,还不能保证每月都有,吃一包方便面都是奢求。这在农村还不是最苦的,至少死了有人披麻戴孝,有人埋。现在村里四十岁以上没结婚的光棍还有一百多个,这些人随着劳动力慢慢丧失,无依无靠,能看到的未来只有苦难!怎么能让这个村子有自来水、有下水道、有路灯,下雨巷子里不再到处泥泞?怎么能让每个村民都有钱花、有肉吃,能病有所医、老有所依,有尊严的活着,在锦衣玉食的达官显贵面前不至于隐入尘烟?我希望大国崛起,也奢求小民尊严!这种窒息般的苦难,一直压在我的心里20多年,一刻也没有离开!
影片给我的第三感觉是“深入骨髓的绝望”。一无所有不是绝望,给你希望再把你唯一拥有的夺走才是真正的绝望。老四的贵英结婚前都是一无所有,像尘埃一样,没人关心,甚至村里人都不知道马老四就是马有铁,贵英更是家里人的累赘,住在窝棚里,哥嫂都恨不得她早点死了省事。他们这样倒也无牵无挂,活一天算一天,生活没有任何希望,彻底是一片黑暗。如果他们没有相遇,大概率也就是这样了却一生,他们甚至不觉得这是苦,因为在他们的意识里,这就是命,像麦子像驴子一样。“没有希望又何来的绝望”。但是命运和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给了他们希望,两个历经苦难、受尽委屈,极度没有尊严的人走到了一起,彼此成为对方的寄托和依靠,就像是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照亮了他们的生活。但看到了光以后,他们再也无法忍受黑暗,无法承受孤独。他们就是对方心里的光,一起种地,一起盖房,一起养鸡养猪,生活看起来是那么美好。倔强的导演选择了在这个时候,把最美好的东西撕裂给观众,带来强大的灵魂冲击,诠释深入骨髓的绝望。老四是善良的,也是坚强的,和千千万万中国百姓一样,只要饿不死都会隐忍的活着,苟且着、蝼蚁一般活着,既不会反抗也不会想着结束生命。中国百姓是最可爱也是最可怜的,都认命,觉得这就是上天安排的,无法改变只能逆来顺受。中国底层群体永远比上层群体更无私更大度,因为他们没有尝过拥有财富和权利的滋味,所以他们不会害怕失去,因为本来就一无所有。老板害怕死亡,又怕花钱,就打着死了无法还钱的旗号给全体村民施压,好免费抽老四的血,他不会不知道市面上这个血值多少钱,因为知道拥有钱的好处,所以他不想把钱给别人。其它村民劝老四献血,是因为他们知道老板死了,他们的地租钱就很难要回来,他们也知道钱是好东西。唯有老四一无所有,从来没有过钱,不知道钱能干什么,除了那头驴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大度都纯粹,就像没吃过肉的人是不会惦记肉一样,他们不知道肉会这么香!在老四的逻辑里,“一码归一码”,不欠任何人。他无偿给老三干活几十年,只带走一头驴,无偿给老板献血,一分钱没要,大衣钱还是在粮食款中抵扣了。放羊的朋友搬走了,老四把两袋土豆放在了小土房前,兑现了他用土豆还草的承诺。十个鸡蛋还了三嫂,还了鸡蛋之后,他走了两步,回头想给大家告个别,想了想这里又有谁在乎自己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因为对老四来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让他留恋,也从来没有人在乎自己,唯一在乎自己的贵英已经离开了。
贵英走了,老四还清了所有,了却了所有的心事,他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因为人一旦有了七情六欲,不再是行尸走肉,活着便需要勇气。他的支柱没有了,盖房、种地、养鸡养猪都是因为有了希望。贵英走了,老四彻底的绝望了,他再也无法像驴子一样“贱骨头”的活着,只有看见过希望,才会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亡比活着更需要勇气,只有彻底的绝望的人才会选择死亡。瞎子会痛苦,但是不会绝望,因为他没有看到过光明,从来不曾有过希望。如果一个瞎子,费尽千难万苦终于看到了这个绚丽多彩的世界,再让他回归黑暗,他是无法接受的,因为他的命已经留在了那美妙的瞬间。老四的命已经跟着贵英走了,他对于这个冷酷的世界彻底绝望了,他再也不愿这样活下去了,他选择了跟着贵英一起离开,到另一个世界里生活,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宿命。
而我的绝望是整个影片里没有一个人真正同情关心这一对深陷苦难之中的底层农民,每个人都想的是怎么从他们身上榨取自己所需的东西。老三榨了他几十年,最后还想榨他城里一套房,出一万块钱无非就是把房子弄到手,给自己儿子。老四无儿无女,房子迟早要给老三,至于片尾什么跟着侄子一起开始新生活之类都是扯淡,几十年都不管不问,像牲口一样使唤,就算老四没死,真的和侄子住进了城里的房子,又是一个苦难新的开始,一定是被折磨致死。老板的儿子更谈不上同情了,他完全可以卖了车付给村民地租钱,到最后还是按照1块一斤,远高于市场的吸血价,用苞谷顶了村民的地租。此时应该是老板大人的病好了,不需要输熊猫血了,可以彻底撕破脸皮和村民摊牌了。他的苞谷早就可以按照8毛一斤的市场价卖掉,再把包地款给老百姓,但是为了多从村民身上搜刮油水,同时也为了鼓动全村村民给老四施加压力,让他给老板大人无偿献血。便一直拖着赖着,直到喝饱了血,不再需要藏着掖着,直接翻脸,把早已计划好的底牌亮了出来,用苞谷抵钱,一块一斤,当然还把老四两件大衣的钱扣掉了。根本没有想着为村民做事,想的都是怎么侵占村民的利益,这就是上流人士干的事。还有一个小细节,老四的粮食卖给了上门收粮食的,不但少给了4块钱,还居高临下的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不然不可能给这么高的价。所有的群体都可以碾压农民,这个最底层的社会阶级,忍受着全社会的践踏,这就是中国农民。
在阶级越来越固化,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的今天,全社会都在践踏底层人民的尊严,榨干他们的血汗。还有其他村民的麻不不仁,都是想着自己的利益,这种愈演愈烈反文明境遇,让我感到无比的绝望。建国都快73年了,谁管过这些底层的群体。农民在新中国的发展史上是最可敬也是最可怜的一个阶层,在国家最困难的时候,农民辛苦耕作,交公粮给国家支援国家建设,支援工业发展,让城里那些工人、知识分子都有饭吃,可谓居功至伟。但结局是操劳一生而老无所依,60岁之后每月只有140块钱的所谓养老补贴,这是2022年我们老家的标准。140块钱对于一个没有劳动力,儿女过得不好或者没有儿女的农村老人来说,就是每个月的全部依靠。可想而知,他们过得是怎样一种贫穷、卑微、毫无尊严的生活。再看看我国台湾地区,农民退休金在5500-8500人民币之间,公务员退休金在7200-14250人民币之间,不得超过14250人民币,而且种地享受着国家补贴,收入也是和公职人员基本持平。
一个村子就是一个社会的缩影,把每个阶层的人际关系都纳入其中,表面看起来是教育出了问题,把大家都培养成利己主义着,不择手段的争抢利益。也有人说是因为物资匮乏,如果大家都能吃饱,谁还会去抢。我觉得这些观点都对,但不是根源。因为全社会都这样,只能是根子上出了问题,在资源分配上出了大问题,大头被上层占有,下层为了剩余那些少的可怜的残渣剩饭争得头破血流。问题的根源是权力来源问题没有解决,这个群体手上没有任何的权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其他阶层交换本应属于自己的利益。试想如果农民手上有权利,在国家治理中有话语权,谁还敢冷落他们。而现实就是没有制度来平衡各个阶层的权利、保障底层人民利益,造成了分配不均、贫富差距、阶级固化。苦难的中国农民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上层阶级锦衣玉食的时候,捡一口剩饭还要歌功颂德,感激涕零。
胡适先生有一段至理名言“一个肮脏的社会,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的正常社会,道德也会自然回归。一个干净的社会,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谈高尚,天天没事就谈道德规范、人人大公无私,那么这个社会最终会坠落成一个伪君子满地的肮脏社会。”因为在没有规则,只有人治,大谈仁义道德的社会体系中,上层都想保住自己拥有的荣华富贵和统治地位,阶级固化是必然趋势,带来的一定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上层越来越富有,底线越来越苦难。只有在上层人士突然良心发现,每个毛孔都是仁义道德的时候,百姓的日子可能会在某一阶段好一点。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现代社会的治理体系一定要有规则,有完善的法治和制度约束,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出现所谓“仁君爱民如子”、“清官为民请命”“富人行善积德”的康乾盛世,靠着上层阶级的仁义道德来治理社会。只有在公平公正,法治健全的民主国家,才能实现人人手中有权力,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众生皆苦、民生多艰的情况,让制度主导资源分配、让制度改变阶级固化、让制度约束政府公权力,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底层百姓“隐入尘烟”,让千千万万老四、贵英有尊严的活着。
最后,再次感谢李睿珺导演一直用心关注着中国农民这个可敬又可怜的群体。他们是我们的一部分,这个国家离不开他们,也请大家不要忘了他们。电影能过审,就充分体现了党中央对农民疾苦的重视,这些年开展的扶贫和农村产业帮扶就是好的政策,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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