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办公室,两者一排炽亮的灯泡,晃得众人昏昏欲睡。

其间有个三十一二的青年,紧盯眉头,手指快速敲打键盘,正在向下班做着最后的冲刺。

这青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刚毕业,离现在将有四五年了。

刚进公司,我便提出要跟闰土哥。我的老板允了,我也很高兴。

因为我早听过闰土这名字,知道他是老股民,而且闰月生的、五行缺钱,是能下套捉小盘股的——能带我赚钱。

我于是日日盼望周一,周一到,闰土也就到了。

好容易到了周一,同事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

他正在电脑前,紫色的圆脸,宽厚的糙手,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鼠标,可见是个好说话的人。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炒股之后,听说了许多没有听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教我炒股

他说:

“这不能。须大盘跌了才好。我们市场上,跌了盘,我找出一个股票来,用电脑看看一个大曲线,设下单子,看股票来跌时,我轻轻地将手机上的键子只一按,那股票就买在名下了。什么都有:白酒,医药,地产,金融……”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跌。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环境不好,你过一月到我这里来。我们到股市捡垃圾股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兄弟查庄家去,你也去。”

“查贼么?”

“不是。坐庄的人眼红了偷一个股炒,我们这里是不算贼的。要管的是炒家,媒体,垃圾股。月亮底下,你看,微微的红了,庄在吸筹了。你便捏了手机,轻轻地进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庄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

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它不坑人么?”

“有证监局呢。看见庄了,你便跟。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股市有如许五色的股票;炒股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只在新闻里听听罢了。

“我们股市里,牛市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消息只是出,……”

阿!

闰土的心里有无穷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所不知道的。

可惜一年过去,闰土须回家里去成亲,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厕所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女友拖走了。他后来还托人带给我一本书和几个橘子,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直到一个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后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

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

他身材增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股市炒股的人,终日看着大盘,大抵是这样的。

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白酒,医药,地产,金融,庄,……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我问问他的近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孩子也要上学了,学费却总是交不够…………股票又跌。买出股票来,拿去卖,总要跌几个板,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掏出一根烟吸起来。

我叹息他的遭遇,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喝过两杯酒,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他就回去了。

梦中,我眼前仿佛展开一个拥挤的大厅来,上面挂着一轮红绿的大屏。

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只是有人的愿望茫远,有人的切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