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5月17日，广东省江门市中级人民法院就中国银行开平支行原行长许国俊贪污、挪用公款一案进行了公开审理。
许国俊伙同另外两人，贪污了6.22亿美金，1.29亿港币，挪用了3.56亿人民币、2000万港币、1.24亿美元。按照当年汇率，大约合计人民币67亿元。
涉案金额高达67亿、外逃时间长达20年、连续三任银行行长合谋贪污……，「中国银行开平支行案」，因此也被称为「新中国最大银行资金盗窃案」，震惊全国。
本文力图讲清楚这一堪比犯罪刑侦剧的事件。
01 谭江半岛酒店
从广东省会城市广州向南出发，穿过佛山，开车要不了两个半小时，就可以抵达开平市政府所在地三埠镇。
在三埠镇潭江中心的一个小岛上，有两座抬眼就能看到的连体建筑——一座是谭江半岛酒店，另一座则是高达22层的高档写字楼——国际金融大厦。
谭江半岛酒店建成于1997年，临江而立、三面环水，形成了酒店、水乡、自然风景三位一体的独特景观。虽然开平市人口不到70万人，但谭江半岛酒店在上个世纪初期却是一座标准的五星级酒店。
2001年10月以前，当地人习惯将这套建筑和中国银行联系在一起，也因此谭江半岛酒店，又被称作「中行酒店」。与中行酒店相连的另一栋高档写字楼，则是当时中行开平支行的办公所在地。
年轻的开平人喜欢在这两座地标式的建筑物前拍照打卡，然而在酒店大型江边花园的老伯，习习的凉风中、躺椅上一靠，首先想到的是22年前惊动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的贪污案——中国银行平江支行案。
2001年10月12日，国家审计署驻广州特派员办事处派驻中国银行广东分行的审计小组发现，原计划出具对中国银行广东分行的审计报告，全行电脑联网却发现，在以往各行之间的汇划报上来的数字和总行通过电脑统计的数字之间出现了近5亿美元的差额。很快，案发范围锁定到弹丸之地的开平。
随后，中行在自查中发现，开平支行资金被盗4.83亿美元（注意是2001年的美金，这笔钱比开平市10年的财政财收入总和，还要多出近1亿美元），紧接着开平支行前后三任行长相继失踪。
案发后，负责经营潭江半岛酒店的总经理梁炳进感到末日将近，从33层楼跳下自杀身亡。而在案发前曾任江门分行行长的赖敏举家移居海外。
至此，这桩历经中行开平支行三任行长，九年作案、建国以来最大的银行资金盗用案，开始露出真面目。
这就是震惊全国的中行开平「10·12」案。与此同时，始作俑者许超凡浮出水面。
02 年少有为许超凡
许超凡，1965年生，开平月山镇人，其父曾在1993年开平撤县建市之前任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从这个角度来说，许也可以说是一个「官二代」。
1982年，刚走出中学校门，才17岁的许超凡，应聘进入中国银行开平支行当信贷员。1994年，许超凡不到30岁便当上了支行行长，成为当地最年轻的支行行长，可谓年少有为。
当地一位官员称：「我们很少能见到他，只是感觉这个人非常有本事，还当选过省里或市里的杰出青年。」
在支行员工眼里，许有着超凡的领导力，在开平县方方面面都吃得开。
然而，或许是深受江门一带好赌的民风感染，身为银行行长的许超凡对炒汇非常迷恋。
所谓「炒汇」，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可能听起来有些陌生。但上个世纪90年代，相当流行。由于外汇价格波动较大，投资者便可以利用短期的价格波动进行套利或投机。
许超凡只是个银行行长，虽然工资足以维持一家人的小康生活，但他并未有大笔资金进行炒汇。于是，随着投入炒汇的资金越来越多，为了弥补亏空，许监守自盗，打上了银行的主意。
对于当时的境遇，许超凡后来回忆：
「外汇买卖这个业务风险非常大的，开始有点儿盈利然后就亏损了，亏损了之后怎么去解决呢？那得要扩大买卖额，然后越做越大。很不幸，我们所买的方向跟国际市场方向的走势，没有抓住这个走势，亏损，窟窿越来越大了。」
03 舍得分钱
你可能会想，一个行长想监守自盗，那也得全行配合吧，许超凡当时的权力真的那么大吗？
这就不得不提到中国银行的分布式管理架构。
和其它国有商业银行一样，中国银行实行的是「四级管理、四级经营」的管理架构，也即执行从总行到省行、地市分行、县支行的「四级管理、四级经营」架构。
在这种架构下，支行长几乎等同于一家小银行的行长，权力几无边界。这是支撑许超凡为所欲为的制度设计。
你不服气，可能还会想那个年代的人都很「单纯」，就没人告发吗？
「在许超凡、余振东、许国俊任内10年，整个开平支行都知道这3人在干什么！」余振东当年的一名同事说，除了这3个人之外，卷入案件的人几乎遍及整个支行。据余当时的一位信贷部同事小李（化名）说：「那个时候，只要余一声令下，整个财会部、信贷部、外汇部就会勾结起来一同涂改账目。」
为什么这么「团结」？这就不得不提到许超凡以及继任者的另一个特质——舍得分钱（反正也不是自己的）。
在担任支行行长期间，一年春节，许在前文提到的半岛酒店团拜，一般广东人大家都懂的，也就给个6块、8块意思一下就行。
但许超凡可能是个「假」广东人，一出手就是100元（注意，那可是上个世纪的100元），见人就给，即便不是银行内部员工，也照给不误。
当时开平支行的员工就一个印象——跟着许哥混，有肉吃。
据说有次支行司机结婚，许超凡说：不好意思啊，我不能去了，给个小红包意思一下。司机打开一看，满满当当66万元。
这还是没办事的，办事（做假账）了，给手下的加班费一周或10天，有的人能拿到70、80万元！
可以说，当时许超凡要把开平支行改名为他许家产业，估计没一个员工会反对。
不过，话说回来，许超凡在开平支行可以只手遮天，但这也仅限于在他任职期间，一旦他不再当这个支行长了，作假终会曝光。
很不巧，1998年许超凡调任省行工作。
04 上面有人
按理说，接任的行长上任后，稍微查查账对不上，许超凡就得暴露。然而，许超凡不仅在开平掌握了相当的权势，在江门市也相当有影响力。
当时的江门市副市长邝仍，是他老丈人。在层层嵌套的权力之下，许超凡得以突破「地方分行的负责人任命禁止由本地人员连续担任行长」的限制，让自己的亲信、时任信贷部经理余振东接任开平支行行长。
许超凡岳父邝仍，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就在中国银行开平支行案爆发前不久，广东恩平金融风波刚刚平息（这个案子影响也很大，以后有机会讲讲）。而在那场风波中，江门市原副市长、恩平县原书记的邝仍，作为主要责任人被判刑入狱。
是不是有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感觉？
许超凡等人的权势圈子不仅有邝仍，还有原开平市副市长张汝韶和时任中国银行总行财会部负责财会系统的一把手赵安歌。据余振东后来公诉承认，他曾向分别向张汝韶和赵安歌行贿10万人民币和10万美元，并且在盗用联行资金中最为关键的「伪造广州分行贷方报单行为」，也是受赵安歌指使所为。
赵安歌作为此案中涉及到的最高层，被抓时，曾任中国银行副行长、时任中国农业银行副行长。
许超凡能只手遮天，主要还是因为有只更大的手给他遮着，说通俗点就是「上面有人」。
就这样一手权势、一手利益共同体捆绑，双重操作之下，许超凡及其安排的两个继任支行长，在持续贪污的九年间仍然逍遥法外。
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05 开平告急
案发后，消息即刻在开平传开。那个年代没有朋友圈和微博，要不铁定得上热搜和微信群转发热榜。
开平中行出现巨大资金「黑洞」，三任行长侵吞数亿资产后潜逃海外，中行储户闻此消息，先是惊叹，然后是大呼：顶你个肺，偷钱偷到我头上来了。
大批储户走上街头，纷纷涌向开平市甚至到邻近的台山、恩平两市的中行储蓄网点，全额提取现金存款。
仅仅10月17、18日两天，开平所有中行网点大排长龙，7000多位储户提取存款人民币超过2.5亿、美金1500万元、港币超过1000万。
银库告急，开平告急。
几天后，央妈（中国人民银行广州分行）出手，派出来自广州、江门、台山等地的大量运钞车全副武装地在三埠街头绕城游行，这场挤提风波才逐渐平息。
2001年11月，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在广州进行工作考察。看完案情反映材料后，朱镕基气愤不已，在报告上作了大量批示。
2002年春节刚过，由中纪委牵头，包括公检法、银行等各方面人员，总共调动了六七百人，庞大的工作组进驻开平，花了半年时间才慢慢摸清这桩惊动全国的贪污案。
虽然这桩建国以来最大的银行资金盗用案，在案发第三天就已经传遍开平市，但官方首次公开披露，还得等到第二年的3月15日——当年全国「两会」的最后一天。
时任中国银行行长刘明康在回见记者时表示：「We feel it's our duty to clean up the Bank of China.」（我们觉得清理中国银行是我们的责任。）
06 中美加三国合作追逃
美国66号公路，也被称为「母亲之路」或「主线之路」，是美国最具标志性的公路之一，连接了美国的中西部与西海岸。
它在1930年代大萧条时期，成为移民寻找工作和希望的主要路线，许多人沿着这条路向西迁移，寻找新的机会。
因此，它也视为「美国梦」的起点。
当许超凡和余振东逃往美国，沿着这条横贯美国的66号公路，准备潜逃到一个不知名小镇，想要躲一阵子避过这阵追逃风头时，也做着在美国重新开始人生的打算。
然而，让余振东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出逃美国一年后，他的「美国梦」随着一纸逮捕令宣布终结。
2002年12月17日，美国内华达州联邦检察官办公室签发了对于余振东、许超凡、许国俊三人的逮捕令。
这是中美有史以来司法合作协定生效后，两国执法合作的第一案，在中美司法合作的历史上，相当罕见。多年后，被遣送回国的许超凡对媒体表示：
「我觉得他们没这个能耐追到美国来。」
「当时还没看到过犯罪嫌疑人跑到美国去能捉回来的。」
然而不巧的是，在美国签发逮捕令后的第三天，余振东在前往洛杉矶移民归化局时，当场被捕。
2004年4月16日，经过中美双方漫长的协商，余振东成为第一个由美方正式押送移交中方的外逃经济犯罪嫌疑人。2006年，余振东一审被判处12年有期徒刑，现已刑满释放。
余振东遣返回国，打开了中国经济犯罪追逃的新篇章。从「天网行动」到「猎狐行动」，我国对在逃境外经济犯罪嫌疑人抓捕的专项行动，成果显著。
仅在2019年，广东就先后抓获逃往东南亚、非洲、大洋洲等27个国家和地区的经济犯罪嫌疑人172名，通过犯罪财富调查追缴赃款共计1.2亿元人民币。
余振东被捕，成为了当时追逃的重大突破。一个月后，首犯许超凡在俄克拉荷马州的一个小镇公寓被抓获。此后，许国俊也相继落网。
07 最后的挣扎
和余振东选择遣返回国领刑不同，许超凡和许国俊为了利用美国的法律规避回国，选择在美国受审。
在那个时候如果你去到美国拉斯维加斯的看守所图书馆里，会见到两个身着蓝色囚服的中年华人男子，正在专注研习美国法律。
这两人就是许超凡和许国俊，他们试图自学法律，在美国和中国政府打官司。两人的辩护律师伯森表示「许超凡现在对美国法律的了解，几乎和普通律师没差别了。」
讽刺的是，关押二许的看守所，距离当初他们一掷千金的赌城，仅仅相隔五英里。
不过，二许最后的挣扎，在中方向美方提供的15万页证据材料下，相当不堪一击。
2009年5月6日，二许终于在美国一审获判：许超凡被判处有期徒刑25年，许国俊被判处有期徒刑22年。
2018年7月11日，在中美两国执法部门的努力下，外逃17年后，许超凡身着印有「TEXAS」（得克萨斯）字样的卫衣被强制遣返回国。而许国俊也于2021年11月被强制遣返，成为最后一位归案的开平案主犯。
2021年10月13日，许超凡因贪污、挪用公款案，在广东江门中院被判有期徒刑十三年，并处罚金人民币200万元；对犯罪所得赃款予以追缴。
而对许国俊的审理，也于上周一审开庭。正义始终还是来临，虽然晚了一些。
多年以后，回忆起在美国服刑的日子，许超凡不胜嘘唏中似乎颇为自豪：
「在美国监狱里，其他囚犯是用另外一个眼光看我们，北京奥运会的时候，监狱所有人见到我都会给个拇指。」
08 丁义珍原型
前几年热播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京州市原副市长丁义珍潜逃到美国，剧情应该来说和许超凡大差不差。
丁义珍逃往美国后，因为需要掩藏身份，东躲西藏。由于需要隐瞒身份，只能去餐厅当洗碗，打黑工。过的日子可谓每天提心吊胆，四处躲藏、逃窜，被黑社会威胁、殴打，可以说当年贪污受贿干坏事有多爽，逃美后的生活就有多惨。
如果你了解了许超凡等人逃往美国的经历，可能会怀疑《人民的名义》中丁义珍这个角色的故事是不是借鉴了许超凡事件。
被遣返回国后，许超凡接受央视《面对面》栏目采访表示，由于贪污的钱财绝大多数被中国、美国和加拿大三国政府冻结，所以能够用于花销的仅有一两万美元现金。
「外逃的日子真不好过，老是躲来躲去，生活质量可想而知。被捕之后，既没有自由，又不会听、不会说，可以说是心力交瘁，惶惶不可终日。」
许国俊更惨，从加拿大辗转到美国时身无分文，在一个小镇上隐居了近一年时间，早出晚归在餐馆打工，即便周末不休息，每月挣的钱也仅仅够交房租。
面对此情此景，如果有时光机回到那个第一次挪用公款的当口，许超凡还会选择这样的人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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