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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位文坛女神,我搞不懂#苏珊桑塔格的某些爱好。当我们坐在电影院分食一条巨大巧克力棒时,我不停在想,为什么她会想看凯瑟琳.赫本的两部老电影连映,毕竟她自己也说,这两部电影她已经看了超过20次。当然,她对看电影很「痴迷」(另一个她最爱的词汇)——那是从未看过电视的人,才可能拥有的痴迷:

我所学到的知识体系残缺不全,这点并不让苏珊惊讶。苏珊桑塔格对美国教育及普遍而言的美国文化评价并不高,所以能够理所当然地认定,我光是在340号公寓待上一年学到的,就比花六年读美国大学还要多。

她是个天生的指导者,虽然没有他人口中的那种门徒(我想只有她儿子大卫能算是吧),但只要跟苏珊一起生活,或者跟她长期相处,你就不可能不受到她的教诲。

就算有人只跟她见过一次面,离开时也可能带着一张她开的阅读清单。她有诲人不倦的天性,而且爱说教;她想具有影响力,也想成为他人的学习对象,她想成为楷模。

她想提升他人的心灵,琢磨他们的品味,也想跟别人说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有些时候,那些事对方根本不想知道,但她仍天杀地坚持他们非知道不可)。但就算她把教育他人视为一种责任,却也在其中找到许多乐趣。

她跟小说家托马斯.伯恩哈德笔下可笑的「占有欲思想家」刚好相反,「占有欲思想家」靠着幻想维生,在他的幻想中,所有他热爱的书籍、绘画或音乐作品都是为了他一人创作,同时也只属于他,而这种「自私霸占艺术」的心态,让他光是想到有其他人在享受或欣赏这些天才作品,都显得难以忍受。

她希望大家跟她感受到同样的热情,面对那些曾让她无比愉快的作品时,她希望大家也能拥有同样强烈的感受。

我搞不懂她的某些爱好。当我们坐在电影院分食一条巨大巧克力棒时,我不停在想,为什么她会想看凯瑟琳.赫本的两部老电影连映,毕竟她自己也说,这两部电影她已经看了超过20次。

当然,她对看电影很「痴迷」(另一个她最爱的词汇)——那是从未看过电视的人才可能拥有的痴迷。(可我们现在知道了:如果一种尺寸的萤幕无法让你上瘾,总会有另一种尺寸能成功。)

我们一天到晚去看电影。小津、黑泽、高达、布列松、雷奈——每个名字在我心中都跟她的名字连在一起。是跟她一起去看电影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坐在靠近银幕的座位看电影多令人感到兴奋。另外正是因为她,我现在去看电影仍会坐在前排,也仍抗拒在电视上看电影,而且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把电影的录影带或DVD租回家看。

在所有当时的美国作家中,她除了敬佩哈德维克之外,还仰慕唐纳德.巴塞尔姆、威廉.加斯、伦纳德.麦可斯、琼.蒂蒂安,还有格拉斯.佩利。

但相对于当代美国影像作品,她已经不怎么阅读当代美国小说(她哀叹地表示,当代美国小说大概只能粗分为两类:过时的郊区写实主义,或者就是「布鲁明黛百货公司的虚无主义」)。在她看来,上一本出版的一流美国小说作品是《八月之光》,那是福克纳的作品(她尊敬但不热爱的作家)。

当然,菲利普.罗斯和约翰.厄普戴克都是好作家,但她对他们的作品就是无法产生兴趣。再之后,她也不觉得瑞蒙.卡佛对美国小说带来的巨大影响有何值得高兴之处。这完全不是因为她反对极简主义,她表示,而是她对于「写作跟说话一样」的作家就是提不起兴致。

真正能让她提起兴致的是一些欧洲作家,像是伊塔罗.卡尔维诺、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彼得.汉德克和史丹尼斯瓦夫.赖。相对于她那些野心比较小的美国同胞,他们创作的是更为大胆的原创性作品,另外同样了不起的还有拉丁美洲的作家,像是豪尔赫.路易斯.波赫士和胡利奥.科塔萨尔。跟平庸的美国当代写实主义相比,她喜欢将所有突破形式及文类的高度创造性写作都称为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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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认为一名作家就该立志写出这种文学作品,她正是致力于此,也认为这种作品的重要性能够历久不衰。

只要是她推荐我读的书,我不记得有哪本是我读过之后不感到庆幸的。最后几次跟她见面的其中一次,她聊个不停的作品是温弗里德.格奥尔格.泽巴尔德的《移民》。《移民》后来成为我最爱的书之一,泽巴尔德也对我对我影响甚巨—同样的,也是她第一次让我认识了这个作家。

如果是阅读,她要我读什么我都愿意,但写作就完全是另一回事。

尽管她用一贯的方式不停刺探(「 我快要好奇死了!」),我还是花了几周才鼓起勇气拿了作品给她看。我最后给她看的「故事」其实根本称不上是故事,而是芙兰纳莉.欧康纳(另一个苏珊不爱的重要美国作家)曾抱怨新手小说家「几乎聚焦于尚未发展成形的想法和情绪」而写出来的东西。

苏珊立刻看出了问题所在。「妳需要一个冲突(agon),」她说。接着当然,她得跟我解释那代表什么意思。

另外还有几次,她提醒我不要把一切写得太直白,她说我该尝试用更隐晦的方式写作,行文也要更流畅,好让节奏紧凑一些。(「如果现代主义教会了我们一件事,那就是:速度就是一切。」)根据她的说法,描述某个夜晚「闷热」就跟描述某人有「显眼的灰发」一样糟。

不过针对我给她看的作品,我不记得她说过其他有帮助的话。大多数的问题都在我身上:我就跟我后来开始教导的

那些学生没两样。毕竟许多年轻作家并不想听到批评,只想听到称赞,其余免谈。苏珊也确实会称赞我,事实上,她对此表现得过度大方。(「我真是放心了,」她在第一次读完我的作品时如此坦承。你可以看出她是真心这么说。她有在教一堂写作学程,所以很清楚拥有创意写作文凭的人不必然能写出像样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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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因为我不喜欢她的小说——我在她的语言及风格中找不太到值得景仰之处——所以也不信任她对写作发表的意见。

「如果是其他作家,会尽量避免将一个词在同个段落使用两次。我则是不喜欢将一个词在同一页中使用两次。」这其实是夸大的说法—就像她常说:「我在意每个逗点的用法。」但我心想,若换作是个更有自信的作家,其实不会如此焦虑地严格执行这类原则。

更有自信的作家不会像她一样执着于同义词的转换。她写作时还常必须依靠的是一个伙伴,比如在长时间润饰手稿时,她就需要有人一直坐在她身边。有时那个对象必须搬进公寓好几天,两人一起在苏珊的房间工作,他们会讨论每一个想法,确认每一行字,甚至是每个逗点符号的使用。

我从没听过其他作家这么做,不过这种安排显然对苏珊很有帮助,她说比起独自工作,有人一起总是让她比较开心。她痛恨独自做任何事,如果说作家有必要独自生活,就算她做得到也会想尽办法回避。

此外她也跟我认识的大部分作家不同,她喜欢将不同阶段的成品到处拿给别人看,大卫、我或其他读者都看过她的许多初稿。有一次,我去她家接她(当时大卫和我已经没在约会了),我才刚到,她就把《爱滋及其隐喻》的初稿递给我,要我当下立刻把全部一百页读完,反正晚餐晚点吃也不会怎样。

在我作品原稿的其中一页上,她把「赶忙」圈起来。「再想想,人们真的有想赶时间吗?会不会那只是一种说话的方式?其实更像一种匆忙的姿态,不是吗?我会改成『行色匆匆』。」

我没有接受这个建议。

事实上,她的大部分建议我都没有接受,这点让她感到受伤。这么做看来势必显得傲慢又不敬(现在在我看来也很蠢),她始终记在心上。

之后几年,她还会要求我把作品给她看,但我真的拿去之后,她又会当作没这回事。因此,尽管她还是一直跟我要,我却不再给她了,她又过一阵子后也不再要了。

最后一次给她(我后来出版第一本小说的开头章节)的几个月后,我还是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后来我们一起吃了晚餐,我问她是否读过了那一章。「当然读了,」她说,态度就仿佛我在找她麻烦一样不悦。「我立刻就读了。」但针对这个话题,她一个字也不愿再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