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回写大家在芦雪庵雪后联诗,煞是热闹有趣。联诗中,黛玉有一句云“煮芋成新赏”,联完后黛玉又推宝玉,宝玉方联道:“撒盐是旧谣。”

在程高本《红楼梦》里,这两句诗被高鹗等人改作“苦茗成新赏,孤松订久要。”

比起高鹗改的,原先的两句联诗读后给人感觉更加通俗易懂,尤其是“撒盐是旧谣”句,用的是才女谢道韫的典故,人人皆知。改后的两句诗,初读之下,便给人以晦涩之感;再读之后,甚至感觉佶屈聱牙,实在是比不得原先的联句。

另外,“煮芋成新赏”这一句,又与下文写“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的内容暗相照应。

我们先来看高鹗等人改后的两句诗的含义。“苦茗成新赏”句中的“苦茗”就是苦茶的意思,全句是说在雪中品茶,别有新意。

先不说这一句与当时联诗的情景完全不搭,并且饮苦茶,与大观园的一众主子们的饮食风格也相违背,单是这一句改后的联诗本身,就与下文薛宝琴的一句“烹茶冰渐沸”在语意内容上都是有所重复的,这样去改,实无必要,且雪中饮苦茶,与山中隐士或者贫困老学究似乎更搭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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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苦茗”开始,下句便直接让“孤松”出场,这两句放在一起,倒与山中隐者或老学究的身份挺配的,可是,却不适合大观园里的小主们。

“孤松订久要”这一句诗,典出《论语·宪问》:“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久要,是指历时久远的要约,这句是说,与人少时有旧约,虽年长贵达,不忘其言。而联句诗中的“孤松订久要”的意思,就是说要与孤松订下历时久远的约定,深层意思是要学习孤松不畏霜雪的精神,与之订约,与之为友。

这两句诗从具有一定程度的民主叛逆思想的黛玉宝玉口中说出,与人物夙昔品性不符,若是说从薛宝钗等人的口中说出,倒有一定的合理性。

因此,这两句被高鹗等人擅自改过的诗,改得学究气浓厚,改得不伦不类,真是太不应该了。这就好比是本来大家都在开开心心乐乐呵呵赏雪作诗,好不快哉,你忽然冷不丁来一句,停,我们该回去写寒假作业了。真是太倒人胃口,太煞风景了。

那么,高鹗等人为何不放过这两句诗,一定要将其改之而后快呢?

猜想可能是和高鹗等人不知道“煮芋成新赏”的典故有关,觉得“煮芋头”和赏雪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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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煮芋的典故和苏轼有关。

苏轼被贬惠州时,和当地一个名叫吴子野的道士曾经在除夕之夜一起用牛粪烧芋头吃,还作诗记之:

松风溜溜作春寒,伴我饥肠响夜阑。

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啖懒残残。——《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

吴子野还告诉苏轼,食芋头要先去皮,再用湿纸包裹后用火烤,食之才软糯香甜且不胀气,对身体有益。苏轼后来为此特意写了一篇《记惠州土芋》,这大概是苏轼食芋之始。

绍圣四年,苏轼又被贬儋州,此地毒虫遍地,瘴气袭人,酷暑难当。且当地粮食不能自给,百姓多以芋头充饥。为了改善苏轼的清苦生活,跟随他一道前往被贬之地的小儿子苏过,突发奇想用碎米和芋头同煮作玉糁羹。这名字听着好听,其实就是以碎米和着芋头同煮作羹,说通俗点,不就是芋头粥吗?可是,苏轼却高兴得不得了,欣然食之,但觉糯软清香,色香味奇绝,又为此特意写诗道:

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奶更全新。

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绝无此味也》

此诗一出,从此后东坡玉糁羹和东坡肉一样成为苏轼发明的一道名菜了,在宋代文人中曾风行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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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事求是说,这道芋头碎米粥真的很平常,苏轼在诗里把它吹得太过了,真是男人的嘴文人的笔,轻信不得的。可是,由这诗,我们却又分明能读出苏轼苦中作乐的乐观精神,还有其子苏过对老父亲的一片孝心。

至此,我们终于明白,小说里黛玉为何会吟出“煮芋成新赏”的诗句了,在这里,黛玉是用苏轼笔下玉糁羹的洁白粉腻来写雪之色雪之态雪之细腻嫣然。

以盐写雪,以柳絮比雪,古人早已有之,此处,黛玉以苏轼笔下玉糁羹之洁白细腻来写雪,则真是太过新颖恰切,让人过目不忘。

程高本居然将此二句轻易以他语易之,且学究气十足,实在是太不应该。

另外,还需要说明一点的就是,宋时的苏轼吃过的山芋、芋头,并不是后来明朝时传入我国的红薯或番薯,要不然,苏轼岂不成了穿越者?

苏轼笔下的山芋、芋头,实际上是原产于我国及印度、马来半岛的一种天南星科植物的块茎,可作代粮可作羹菜或制作淀粉。芋头性喜高温高湿环境,这也与苏轼被贬官的惠州、儋州气候环境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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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头又称作毛芋,《史记》里最早出现它的身影:“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说文》里则对它的名称“芋”的由来做了说明:“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意思是说,这芋头,叶子大根也大,人们第一次见到它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觉发出“吁”的惊呼声,这“芋”字从此就成了它的名字。

毛芋叶作卵形,硕大碧绿,块茎亦作卵形,大片丛生,远远望去,一片碧绿蓊郁。

记得小时候,在我的家乡,人们常在池塘边小河畔的低洼之地种它,我们叫它作旱藕,因为它碧绿硕大的叶子,远远望去,和荷花的叶子,还是有几分相像的。如今乡村日渐凋零,多少年不见毛芋的身影了,也忘了它粉糯香甜的味道,不觉泫然。

通过苏轼吃芋头的经历还有《史记》里关于芋头的记载,我们基本可以得出结论,这芋头,是旧时贫民的充饥之物,即使苏轼把它描绘得天花乱坠,它也脱不了仍是贫寒之家的寻常之物。

在这一回大观园盛时赏雪联诗的当儿,作者特意穿插描写“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我们据此推断,作者或许会在八十回后,安排设计贾府被抄家,宝玉沿街乞食,就着酸齑食芋头的情节,因此预先在此处,特意设一伏笔,以作照应。

如此,繁华富贵时,煮芋撒盐,不过是家族盛时的点缀;待到终有一日,富贵山倒,家人星散,芋头还是那芋头,盐是酸菜渣子,彼时,它们再也不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物,而是你活命的根本。

原来,对你不离不弃的,只有那一碗东坡玉糁羹。

作者:午梦堂主,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