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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出生的作家焦典,在以不同的方式为人所知。

在《我在岛屿读书2》中,她和莫言、余华、苏童等作家畅聊阅读与写作。

8月,她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孔雀菩提》。毕飞宇认为这部作品“是巫的,是斑斓的”;莫言则序言中如此形容:“焦典对小说的领悟力,让我既欣慰又羡慕。”

“巫性”“诗意”“灵气逼人”“亦真亦幻”……这或许是焦典的故事最常收到的评价。而它们都有一个特征——与焦典的故乡云南有关。

在写作中,焦典一次次打捞起这个“边陲之地”不易为人看见的碎片。她调动飞扬的想象力,写云南的云、山、奇异的动植物,还有穿行于雨林的女性,那些看上去神秘又孤独的寨子, 快被遗忘的民族传说。她的身体里好像住着两个灵魂,一个生活在热闹的现代都市,仍在向未知的远方跋涉;一个则久久停留在故乡的群山与雨林中,不愿彻底出走。

以下是她的讲述。

“云南会永远在我的故事中”

云南是我的“烙印”,我出生时睁开眼,看到的是它的低低的云,是它薄而脆的风,在晾晒的床单上留下了好看的形状,我看到了,所以不会再忘记。就像刚破壳的小鸡仔,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生物,就会被它认为是自己的母亲。

我觉得在地性是必然的,即便你不去写所谓的家乡风物,不去使用你的本地语言,你的写作还是“在地”的。就像俄罗斯作家们的作品,大都坚毅、肃穆,西伯利亚漫长的风雪会凝固在字里行间;就像东南亚的文学作品,往往湿润,粘稠,会有微小的刺痛,因为从海上会吹来咸咸的海风,因为它会不停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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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也许,我总是试图在小说里去挣脱某种此在,想纵身一跃,去到万物恣意的另一边,也是因为云南的云总是那样的低。以致于让人觉得一伸手就能摸到未曾得见的东西,让人觉得,我们离天空其实本来也就一线之遥吧。

至于为什么以云南少数民族人物及他们的生活为主要描写对象,我多么想说,我是去到了他们的生活里,我是真的认识了他们。那个在浓密潮湿的雨林里,穿着雨靴追踪大象踪迹的人是我;那个在业已败落的山中工厂前,“咔哒”一声踩到地雷的人是我;那个在雪山前回头的人是我,那个用火焰燃尽白孔雀最后一根羽毛的人是我。但是,很可惜,不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只是一个平常的、乏味的人,和大家一样上学、考试,抓紧一切时间打游戏,有时候甚至懒得连游戏都不想打……

博士入学面试的时候,余华老师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他问我,我本人生活在城里,是怎么样去写那些山林里的、寨子里的、少数民族的故事?我告诉老师,因为我爷爷就是地质队的,我的爸爸也是,他们就是在山里,在寨子里。有些地方,他们去过,有些故事,他们见过。他们告诉了我,那些东西就像底片一样留在我脑海里,它不显色,但你透过光就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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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逃婚的苗族女孩,摄于2022年

我也写了一些云南女性的故事,但在上大学之前,关于女性的问题,我没有深入想过太多。上大学之后,经过一些课程和书籍的洗礼,我才算开了“女性视角”这一只眼。我因此也非常感谢我的学校,这也许就是高等教育普及的意义所在。我开始注意到生活中其实女性有很多隐痛,这种隐痛是非常有文学性的,不是明面上的打你骂你,或者直接的虐待、歧视,而是你的爸爸妈妈,你的老师,你的周围人都说你很幸福,觉得你过得很好时,你自己内心的那一个大大的问号。更可怕的是,有时候你连这一个问号都没有冒出来过。

我成长起来的氛围从未让我觉得,人因为生下来的性别不同,未来的人生就会天差地别。但是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志愿者说,他们一开始捐赠物资给云南山村里的女孩,但是发现这些东西最后都落不到她们手上,会被父母拿给家里的哥哥和弟弟。后来他们就捐赠性别偏向特别明显的东西,比如粉红色的花棉衣,可是等他们再次去到那里,发现路上都是穿着粉色棉衣的男孩们。

那么,我如何能不写?如何能不写女性?我没有张桂梅老师那样决绝的意志,但至少,我还能写。某种程度上说,我所写的那些女性生命体验,就是我的生命体验。她们对不公和束缚的痛恨,是我的痛恨,她们对神秘未知的广阔世界的冒险冲动,是我的冲动。她们不是我,我不是她们,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女性的生命,在更深处本来就连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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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女孩自述

我从来不觉得云南是“边缘”的,也许它在礼教的边缘,它在经济的边缘,科技的边缘。但它也在山的中央,在奇异动植物的中央,在云的中央。

但边缘是一个特别迷人的词。它陡峭、狭窄、逼仄,也新鲜、勇敢、奇异。让我想起毒蘑菇、野山或者某个失踪的人。我在道路的中央见过多少言不由衷、不经思考的漂流,痛苦的弯折,就在边缘的小径上见过多少赤裸、摩擦得血肉模糊但笑着的爱,还有那些强风吹拂过的最安静、最勇敢的灵魂。我们现在能这样隔着屏幕和纸张,在一个热搜是关于事故、房产政策和减肥秘诀的时刻,一起谈论关于文学的事情,不正是因为我们正共同走在一条边缘的小路上吗?

一起欣赏和享受这份捉襟见肘的美丽吧。何况,谁能一直站在道路正中央?

“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这个生命之外还有生命”

我绝非一个现代科技的反对者,或者某种自然主义者,我的生活依赖于现代文明科技,我喜欢新鲜而性能强大的科技产品,看到一些科学技术的突破时,我常常兴奋无比。但是很奇怪,躺在野外的草地上让我觉得没来由地安心和快乐,伤心时抱着大树,就会觉得好一些。在我还不知道哀伤和惆怅是什么的小时候,我偷溜上山,坐在无人的山坡,看着寂寞的山野,就会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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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也是我一直以来很感兴趣的话题,我着迷的是它其中那种超越性的,关于相信的东西。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觉得每一个人都需要这种超越性。人是很奇怪的,不会仅仅因为现在吃饱穿暖就会开心和幸福,人总在追求某种超越现在的东西,当然它以不同面貌表现出来,而关于相信,我始终觉得,把文学故事当真的人,其实是真的天才,是一种我们很少有人是的,关于相信的天才。

对我来说,这种超越性是我创作的底色,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世界,这个生命之外还有生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是什么,但我相信,是有的。

“最初是语言,最后还是语言”

我不确定是哪一个瞬间开始想写小说的。也许是隐约窥见命运那复杂缠绕的轨迹线条的时候,也许是看到有人的眼中涌起奋不顾身的海水的时候,也许是看到下雨,而故事从树叶的尖端滴落的时候。我一直有一个想写长篇的念头,但我觉得目前我可能还太单薄了。不着急吧,等雪再落得厚一点。

说到方言在我的生活和作品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我觉得,方言是我的九层塔。九层塔拥有一个威武的名字,但其实只是一种叶子柔软、小而清香的芳香植物罢了。加几片酸酸的绿柠檬,再混上些香味很野的香茅草,无论是做成地道的西双版纳“赶摆鸡”还是做成蘸水、米线“帽子”,都让人,至少让我,得以长久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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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每一分钟都挺难熬的……我曾经和写作的朋友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大家的共识:痛苦。写小说就是99%的时间都在痛苦,只有写出来了的那1%的时间是快乐的,虽然那1%的快乐足以慰藉所有。有点像蝉的一生,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蛰伏在阴冷的黑暗里,只在生命的最后时分迎来了热烈的阳光和温暖的风。但那种快乐的冲击是很巨大的,也许这就是蝉总是叫得那么大声的原因,哈哈哈哈哈。写作是一个漫长的编织的过程,头痛欲裂,眼睛也干得要瞎掉,写作是在拿血和汗写,真的是这样。

支撑我度过每一个这样时刻的方法,也许有点太过私人化——我会向右看。然后我会看见我的爷爷,依旧坐在他的床边,低着头闭目养神,陪我度过漫漫长夜。那是几年前,我还没有在任何大刊上发表作品。突然有一天,某家知名刊物的一位编辑老师联系了我,让我投一组诗,马上就要要。我一首存货都没有,但我很珍惜那个机会。于是我写了一整夜,爷爷也陪了我一整夜,他一句话都没和我说,没让我休息,没问我累不累,他只是坐在那里陪着我,不时给我的杯子里加满开水。最后的结果是很好的,我确实第一次成功发表了作品,在那本至今仍旧是所有写作者梦想的刊物上。

爷爷现在已经不在了。但每个那样的时刻,我都还是会看向右边。我知道我的爷爷依旧坐在那里,我知道一切都会好的,只要再坚持一下。

如同第一次,如同一次次。

“我的野火、我的胸针”

作为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孔雀菩提》是我的野火、我的胸针、我的帐篷、我的匕首、我的暴雨、我的鹦鹉螺号,我的系住了无数次忍耐的泪水的一粒纽扣。

它撑开的方寸之地,为我遮挡住了内心中无数落雨的时刻;它浅浅打磨过的刀刃,为我割断了生活中细细密密的看不见的绳索;它燃尽了许多溢出的情感,变成炭火,我又凭借它们度过了漫长冬日。我很少说这个字,但我爱它。

因此我不会担心被拿来和其他作家比较,因为他们有他们宏伟的巨舰,他们有他们猛烈的投石器,而我有我的胸针,它会永远挂在我的胸口,微小而闪亮。

要说我对自己未来的创作有着怎样的期许和计划,我希望是,永远真诚。即便写不出来,或者只能写出来塞进自己的抽屉,也不要写假话和违背本心的东西。

以及,高墙之下,永远站在鸡蛋的身边。即便跃过墙头,那边是鲜花和正在奏响的弦乐。

最后,永远相信一切可能。即便很多人会觉得我是个蠢货和幼稚鬼,还是要提着自己的头发跳一跳,努力克服一次地心引力。

而对于其他想要尝试写作的年轻人,我的建议与经验是,保持身体健康,努力精神愉悦。不要相信那些作家都是怪人的刻板印象,把自己弄得昼夜颠倒,或者吞云吐雾,整日酗酒,昏昏沉沉。持久的写作,是一场永远不会打赢,但只要撤退就会输的战争。享受艰苦,学会坚持,永远坚韧。但是,当写作已经成为真正生活的阻碍的时刻,那就放下吧,或者至少暂时放下。去吹风,让自己像一棵树;去游泳,在泳池里假装自己是一颗漂浮的行星;或者去在夜里开车漫游,去猜猜在那暗处,有什么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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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导语撰写:李昕芮
编辑:段秋辰
图片:承蒙受访者授权使用,部分图片取自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