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坛/七绝圣手王昌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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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01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诗经•伯兮》

2500多年前,农闲而出的采诗官们便已洞悉了闺中女儿们的多情多思。日月星辰,花草树木,皆可以寄托这人类最原始,也最可贵的一腔深情。在汉代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中,“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样的句子更是比比皆是。

到了建安时代,向来“家国天下”的曹魏文士们,依然不忘将笔墨分予闺中情长。无论是天才曹子建还是天子曹子桓,都有大比例的闺怨主题诗作。

曹丕的两首七古《燕歌行》甚至被后世誉为“开千古妙境”之作,“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之句,确实写得语言清丽,情致委婉,将一番缱绻情怨延展得丝丝入扣。

齐梁时代,随着南朝宫体诗的兴起,关于闺中儿女的情思细语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宫体诗巨匠徐陵甚至编纂了一本闺情专著《玉台新咏》,769首作品,还原的是自汉至梁700多年间,形形色色的古代思妇们丰富而庞杂的情感世界。大家耳熟能详的名作《孔雀东南飞》正是有赖于它的收录,而能流传至今。

这些闺怨作品,多以传统的弃妇、思妇为主要描写对象,以伤春怀人为主题,表达了女子们在特定的社会情态、生活遭遇下,或悲悼、或孤独、或失落、或惆怅的复杂心理状态。

经过千余年的潜移默化,这类范型早已成为诗人们约定俗成的思维定式。因而,无论还是初唐的四杰,还是立志革新的陈子昂,乃至诗坛“小清新”孟浩然,无一不在这条道路上陈陈相因。

02

唯有王昌龄,他不光将闺怨主题与七绝体裁完美嫁接,更是别具一格地用闺怨写起了盛世。

闺怨此前以五古和歌行为主,南朝乐府民歌,纯出为五言小绝。大篇幅地用七绝写闺情闺怨的,王昌龄当是第一人。私也以为,真正将王昌龄的七绝功力展现到极致的,正是闺怨主题。

由于宫中、闺中环境的狭小,则更适宜于伸缩自如的七绝小诗。因而,他的闺怨、宫怨七绝,比起他的边塞与送别七绝,更具有艺术的魅力与出兰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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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的这些七绝闺怨诗之所有能在浩瀚的诗海中脱颖而出,更有赖于他的写作少了些套路,多了些真诚。

多少年来,我们的文人志士们因着缥缈而苍白的社会责任心,固执地给春闺里的寂寞少妇套上自以为是的空洞的同情心。于是便诗诗有孤月,句句有寒风,仿若没有这些物什,便无法佐证寂寂长夜里的孤单和寒冷似的。

王昌龄却剑走偏锋。

无论是《闺怨》中的懊悔,还是《青楼曲》中的艳羡和自得,王昌龄笔下的思妇们始终有着轻松而自在的面貌,笼罩了千年的悲怨仿似一夕之间便不见了。

03

你看那《闺怨》里的少妇日脚悠闲,时时不忘取悦自己。春光明媚,她细细地描摹了眉眼,约上三五好友登楼赏春。只是看着楼前的垂杨细柳,没来由地牵挂起了远方的那个人儿,有淡淡的懊悔扫上心头:要是远在边关的他也在身边就更美了。

《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王昌龄为我们描画的,是历史尽头那个娇憨活泼的懵懂少妇,她既不过分富贵,也不会过分贫穷,只是大唐王朝最平凡的芸芸一生。夫君在他们成婚不久就远赴边关,想要为小家庭的未来挣出更大的一片天。这显然不属于被动的牺牲的范畴,而是两个年轻生命充满激情的青春的奋斗。因而,分离和思念并没有影响她的小日常。

只不过,眼前那抹过于美好的新绿,触动了她心底最真实的渴望。最富于启发性和诗意的这一刹那,也被灵心善感的诗人捕捉到了,并准确地将它表达出来。

少妇在见到杨柳色的那一刹那间,忽然惊惧于时光的流逝,这一刻,她无比渴望爱人的安慰和陪伴,可是她的心上人远在边关。因此,原本安稳富足的惬意生活里,便陡然生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从而说出了古今中外多少思妇,想说但又不敢说的那一句话:悔教夫婿觅封候。

这句诗不是哲学,也没有太多真理,却因为沾染了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渴求,而让人无比动容。

她也和我们以往所见到的任何一个幽怨的思妇都不一样,她泼辣辣地爱,直喇喇地怨,这般明朗而直率,细品之下俱是盛世大唐的风调。

04

当然,以王昌龄的编剧能力,少妇的故事断不会就此而止。《青楼曲》与《闺怨》虽不是组诗,却分明有续貂之嫌。

《青楼曲》二首

白马金鞍随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

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

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漫绾上青楼。

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初拜侯。

胜利之师再一次归来,将军白马金鞍,正领着旌旗十万威武行进于长安道。另一边,青楼上的寂寞少妇兀自弹拨着鸣筝,但腾踊的心事怎么都掩藏不住。她看似无动于衷,实际上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欣羡,情不自禁地一路目送着那马上将军和他身后的队伍,直到飞尘滚滚,人影全无。

她追随的是什么?艳羡的又是什么?

答案都在第二首诗中。

原来,马上那个神武的将军就是他久在边关的夫婿。他终于实践了当初的诺言,用赫赫军功换来了满门的荣耀。首句说这支雄伟的胜利之师经过长安道时,将满路的杨花被他们带起,填满了御沟,句里句外,都是少妇的自豪和喜悦。

05

而在诗外,是王昌龄对这个盛世的满心的自豪和骄傲。

他借汉武时期的历史图景,来嫁接生活里的现实风貌;他借征夫思妇的儿女情长,来侧写盛世大唐的光荣与梦想;他也借“杨花满御沟”这样的细节,来歌颂和平生活的美好图景。

王昌龄这一生是大而化之的一生,仔细梳理,便会发现他的作品很少关注自己。他将所有的温柔细腻都留给了他所见到的苍生,他们中有深宫怨女,有深宫思妇,有娇俏农女,也有垂钓老翁。

他是如此真诚无私地热爱着这个盛世,真诚到忘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