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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风起云涌的时代,这是静海深流的时代。在如此的时代浪潮下,历史大家许倬云完成了自己的学术收官之作《经纬华夏》。“我要从世界看中国,再从中国看世界。”

《经纬华夏》串联起华夏的成长过程,凝结了许老对华夏的深厚感情和真诚希冀。三位老师畅聊华夏文明从初生到成型的过程,探讨广受关注的三星堆文明,从大历史的视角解读中国的国际角色。2023年9月20日晚,作家余世存、考古学者许宏与许倬云先生展开线上对谈,探讨这部超越昨世之作为我们带来了哪些来自祖先的启发。

以下是对谈纪要。

许倬云:史学大家,美国匹兹堡大学荣休教授

许宏考古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余世存文化学者,作家

许倬云:我不能在书斋里面搞一辈子,我要在人堆里“打滚儿”

01

何为“大历史”?

许倬云为何选择“大历史”叙事?

余世存:许倬云先生的新书《经纬华夏》上市了,这是许先生超越昨日之我的托付之作。在我看来,这是一部非同小可的历史启蒙作品,这本书跟每一个华人读者有关。许先生您的历史写作气魄特别大,视线高远,时常被冠以“大历史”,您认可这个标签吗?您心目中的“大历史”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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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我在方法学上受了法国年鉴学派的影响,要看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而是长时段、多角度的叙述。我来到美国是1957年到1962年,彼时美国的民主运动正在高涨,这个风口浪尖看上去惊涛骇浪,对我是个刺激,是个挑战。我就想中国在两百年来一直是一个被动者,我们为什么一直被动?甚至自相残杀?所以那时候我就想,我要学这些历史来解答这一问题;就算解决不了,我也能弄清楚自己的想法,对自己有一个交待。我认识到,我不能在书斋里面搞一辈子,我要在人堆里‘打滚儿’,我要看这个世界,我要为中国回答中国的问题:干嘛我们受了两百年的欺负?干嘛我们站不起来?

美国《纽约时报》有一篇文章,是剑桥大学的政治经济学者跟历史学者合写一本书,劝告美国不要重蹈罗马帝国的覆辙。罗马时代的蛮族跟今天不一样,今天和美国挑战的不是蛮族,而是有自己有长期的历史发展背景的民族,是一批比你不差的人打架。所以这两个学者劝告,可以跟中国竞争,但不要拿中国当作一个敌人,中国不是敌人,中国是谏友、是诤友、是真伙伴。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好,深得我心,我盼望着美国当地的学者也有同样的心胸、有同样的见解、有同样的理性。同样,我也劝告我们的同胞,我们不要狂傲、不要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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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中国“三大核心区”

划分的依据是什么?

余世存:《经纬华夏》里面有很多很新的知识点,比如您对中国地理分区的重新架构,提出了一区、二区和三区的划分,请您讲一讲非同以往的架构是根据什么来规划的?

许倬云:这三个区域在自然条件上有它的区别,而且确实有自然地理的划分边界。为外敌侵略提供了余地,将进来的敌人消化掉。我觉得假如要界定“中国”这两个字,就要界定它是实质上存在的一个地方。所以我认为中国这三块区域是实际存在的。但是长城以外、欧洲美洲的世界可以跟我们和平,也可以跟我们敌对。在这200年里,我们跟欧美已经在不同的场合下是敌人,但跟你对抗的是你最好的老师。这种理解下,我在本书的前半段肯定我们实质上的存在,后面就是我们对外坚持对欧洲、对世界的联系,用海洋代替河西走廊。

余世存:想问一下许宏老师,因为您长期做黄河流域的考古发现,那里有没有对第二区、第三区直观的感受和经验?

许宏:我也觉得先生的这些研究具有极大的创新性。他认为这三区的开端是可以上溯到史前时代的,我觉得非常有道理。我们的历史基本是以中原为中心的,实际上是考古学的出现,才使得我们知道在“中原中心说”之前,还有一个被中国考古学泰斗苏秉琦先生称为“满天星斗”的这么一个时代。

说起来一开始我在读先生新书的时候,我总觉得它该是《万古江河》的姊妹篇,后来我明白了,《万古江河》说的是东亚大盆地内部的各个群体的交流互动,而《经纬华夏》可以说是《万古江河》的升级版,从世界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这样一个大的视野。许倬云先生在前辈学者的基础上,又上了一个台阶做了三大区的划分。在我理解,首先许先生一直强调最初是没有中原中心的,东亚大两河流域是相互刺激、互动、交流,我完全认可这样一种观点。这可以说是东亚的中国,满天星斗,东亚的中国是没有中心的。

在我个人看来,整个欧亚大陆从青铜潮开始完全是交流互动的一种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三区的划分已经超出了中国大陆的范畴,具有相当的世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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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历史作为情感载体

余世存:《经纬华夏》这本书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前半部分很严谨,侧重于考古,后半部分又相当感性。感觉许先生把他的学术、情感、历史、文学还有他的深思能够融为一炉,我想问一下许先生,您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方式?

许倬云:我把自己摆在里面的时候,是不自觉的。但是这个问题,我可以高攀一点来回答:我听贝多芬,听出来他一辈子的感受——他盼望有新的秩序出来。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也是写他的生平,一辈子内心苦不堪言。所以我常常觉得,作者本身生平的感受、体验,会转到他的笔上、乐谱上、音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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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礼器与三星堆

余世存:想问一下许宏老师,您作为这本书很重要的见证者,许先生在书中说龙山文化迁徙到二里头,带动了当地青铜技术的发展,这个观点您认同吗?

许宏:是的。因为最新的考古研究在二里头发现了东亚大陆最早的青铜礼器,我们如果再往前溯源就能看到,在进入晋南地区之前,青铜冶铸技术还是跟中亚地区相近的,但是一旦进入中原就逐渐礼器化。说明在二里头之前,人们已经开始尝试制作具有中国特色的礼器。但是很有可能这个尝试的过程长达几百年。我们在龙山时代还没有看到像二里头这样成建制的礼器群,但是龙山时代的合金技术的尝试,奠定了后来二里头乃至后来商周青铜文化辉煌发展的基础。是这样一个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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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在二里头出现青铜文明,主要是在二里头形成了类似整体国家的制度。中国的“天”下面的大国、使命的大国,要有一个陪衬的东西,就是中国的礼器。龙山的礼器是黑陶,红山、良渚的礼器是玉,二里头附近恰巧有铜矿,便用青铜器。要提升国家地位就要用礼器象征它的重要性,象征它跟天命之间的关系。

许宏:先生在书里面浓墨重彩地谈到三星堆的问题,先生能不能再阐释一下。再有三星堆文明从哪儿来,最后去了哪儿?

许倬云:三星堆本身起源是殷商一代的国家的组织,到望帝垮台,三星堆就被埋掉了。等到开明接下了政权,所有护持望帝的法力、神力都要毁掉。这是周人常常做的事情——征服一个国家,切割它的地脉,焚烧它的法器,越是贵重的法器,越要毁掉。而且大的面具也是法器——木头杆子上面放一个大的面具,就好像后面神明在往下看。

许宏:龙山文化的萎缩、离散或者迁移,这些显然对后世的中国古代历史产生了影响,我个人也深有同感,还是想请您再谈一下对这个问题的认识。

许倬云:最直接的影响是龙山扩散。中国已经经过长期的东西混合,混合的中心已经移到河南的中原一带。中心改变,就要开新的眼界,要安于共同天命之下的大秩序。人们不再相杀相砍,所以要有种种铭文让天作证,这奠定了中国文化天跟人之间密切的关系。主权不在神明,主权在人心,人心和天心相合。所以进入青铜时代,龙山扩散是很重要的关口,那一带农耕的条件远比关中好。所以从最好的农耕地带扩散到全国去,这是我的解释。

05

历史上的“内卷时代”

余世存:从《经纬华夏》这本书上可以看到很多新的点,比如许先生认为安史之乱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在这之后,好像中国历史就进入一个内卷化的时代,直到近现代的中国无法面对西方的挑战。想请许先生具体讲一下内卷的过程和内在的原因是什么?

许倬云:“安史之乱”是一个表象。“淝水之战”是征服中国北方的一个高点,从那以后北方整个同化成中国。所以到了安史之乱那个时候,中国内部的事情,就变成了“中国有没有决心和力气向外”。假如没有力气向外,就会向内转向肯定。而胡人的饮食习惯、坐椅子、睡床的习惯、穿衣的样子留下来了,甚至语言、语音都留下来了,但是回归到根本性的问题,我们不改变以人为本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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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对中国和世界的期望?

余世存:您在这本书中写下了期许,叫“天地之间,应有如此的中国”。我想请问许先生,您心中如此的中国是什么样子的?

许倬云:人跟天相合,人能体会自然的定律。不是人来征服自然,不是“勘天而用之”,而是“任天命而行之”。今天西方最主要的问题是傲慢,借着独一神的威力而傲慢,有了神天地都可以不要。但我们不能,我们看到灾难来了,视其为天给我们的警告。现在我们天人秩序糟蹋得很厉害,世界热化就是苦果之一。

余世存:您在《经纬华夏》这本书中说,在我们源远流长的基础上,要发展未来对全球人类有益处的选择。为了实现如此的中国,我们个人能做出哪些实际的行动?

许倬云:其实世界不应该两分,应该是多元的制度、多元的思想。所以我的想法是谦虚,不要自负,要常留余地,不要全面否认别人的想法,要留个空间。恕道,如心,太多的掌权者,不管哪国的、哪个制度的,常常是不懂这个道理。

余世存:是。我觉得许先生不仅仅书写到中国文化的花果,是从源头出发,梳理华夏文明的历史,我认为这是总结之书,又是忧患之书,而且在我看来是信爱、庄敬和希望之书。我昨天填了一首词,我在这里朗诵一下,作为今天的结束。

贺新郎·读许倬云先生《经纬华夏》有感

道为天下裂。

数千年,石头磨过,东西有别。

一画开天生万物,

鹿耕鸟种日月,炎黄蚩尤朝夕。

绝地天通南北事,陶冶莫干千锤百。

大洪水,源积石。

经纬华夏叹不易。

但记取,百姓昭明,万邦鼎革。

五霸三王无穷世,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真谛苦谛?

人面峥嵘心皎洁,更下悲黄泉上穷碧。

书长策,东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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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年迈,我仰望青天,许下心愿,天地之间应该有如此的中国。”

这是这位世纪老人的毕生夙愿,也是他追逐一生的目标——为中国写作,为解答中国的问题写作。两个小时的对话放不下许老的拳拳赤子之心,他更多地将它倾注在了这本托付之作《经纬华夏》中,以山河湖海之名,写给气象峥嵘、内心皎洁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