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鹗续《红楼梦》写到袭人改嫁蒋玉菡的时候,用了清代邓汉仪《题息夫人庙》里的两句诗对袭人加以贬低和嘲笑,这两句诗是: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记得十六七岁的时候读高鹗续红楼至此处,总是感觉高鹗的一支笔对袭人的描写太狠毒了些,仿佛贾府败落,宝玉流落街头,袭人就非要立刻死去,才称了他的心似的。

向来读红楼的人,对于袭人讨厌的居多,不但今天的读者如是,就是晚清的那些评论家们也不例外,说到袭人,统统大骂,唯一例外的大概只有护花主人王雪香,一心要保护花袭人。

大家讨厌袭人,当然是一厢情愿认为如果没有袭人从中使绊作梗,晴雯就不会枉死,黛玉也会顺理成章嫁给贾宝玉。其实,性格决定命运,如果没有袭人,以晴雯的性格、黛玉的处境,她们心里的愿望要想实现也难。

红楼梦》前八十回写袭人,最让人同情的是第三十和三十一回,这两回写袭人无端挨了宝玉窝心脚,又羞又气又疼,夜里竟至咳出鲜血来,小说里写袭人的一段心理活动,读来最是伤感: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想到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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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读至此处,不觉为之心下恻然。小说里的袭人,出身贫寒之家,确实有一些为着个人利益打算的所谓小奸小恶,但是如果我们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未尝不可以给予一定程度的理解与包容。

和普通读者的对于袭人愤恨至极必欲除之而后快以及续作者高鹗对于袭人极尽嘲讽之能事相比,脂批里的一句“花袭人有始有终”,让我们看到了原作者对于袭人忠于旧主品行的高度赞美。

白璧微瑕,瑕不掩瑜,原作者对于袭人,还是以同情和赞美的笔墨来加以描写的,毕竟,在我国古代,嫁给一个戏子,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更何况,袭人后来还与蒋玉菡一道接济落难中的贾宝玉。知恩图报的袭人,到底也还是和小红、刘姥姥是一类人。

如果《红楼梦》是完璧的话,如果没有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在八十回后尤其是贾府败落后,原作者给我们呈现出的袭人必定有另一番光彩夺目的表现,一如八十回后的刘姥姥小红茜雪等人。

为何在八十回后高鹗一定要对袭人大加嘲讽呢?这或许和高鹗早年特殊复杂的感情生活经历有关。高鹗年少时节喜冶游、好饮酒,行为放荡,对于儒家礼教那一套,和小说里的贾宝玉一样,有厌恶和叛逆之心,后来人到中年,幡然悔悟,开始热衷仕进,却屡试不第,一度离京给人做幕僚和私塾先生,和蒲松龄有一样的生活经历。在此期间,高鹗曾有一妾名唤畹君,畹君为高鹗育有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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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781年,高鹗的父亲以及原配妻子都在这一年相继去世。此时,畹君的孩子、高鹗发妻的孩子,还有婆婆的日常饮食起居,都由畹君一人独自操持。长年奔波在外的高鹗,除了给家里挣来生活费,余外的一切家务繁难,都由畹君一人承担,孩子太小,婆婆又太老,畹君的辛苦可想而知。

可是,家庭负担极重,丈夫又是个苦命的打工人,没有功名在身,畹君为何却愿意留在高家受苦受累呢?因为畹君出身风尘,又是妾室,她之所以选择留在高家,一则因为当初与高鹗结合,本就是出于真爱,二则高鹗发妻已死,畹君担起主母之责,自为地位稳固,她一心想的是,与高鹗从此夫唱妇随,恩爱到老。

岂知,高家多少有点家底,高鹗的母亲一再要求儿子续娶,对这个家中卑微小妾是完全看不上的,对她的辛劳付出自然也是熟视无睹。

此时,伤透了心的畹君执意求去,即使不要孩子,也要离开高家,后来的结果是,母命难违,1785年高鹗续弦,畹君离开高家。续娶的女子,一说就是诗人张问陶之妹张筠。张问陶与高鹗后来同为顺天乡试同年举人,我们今天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也是来自于张问陶的《赠高兰墅鹗同年》的一句诗注:“传奇《红楼梦》80回后,俱兰墅所补。”

一说高鹗续娶的女子另有其人,并非才女张筠,因为张问陶在《朝议公行述》里明确写道:“女二人,长适湖州太学生潘本侃,次适汉军高扬曾。”这里说高扬曾才是张筠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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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鹗续娶,畹君离开高家之后,高鹗感受到了类似于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悲剧,于是为畹君怆然写下一阕《惜余春慢》:

春色阑珊,东风漂泊,忍见名花无主。钗头凤拆,镜里鸾孤,谁画小奁眉妩?曾说前生后生,梵呗清禅,共谁挥尘?恰盈盈刚有,半窗灯火,照人凄楚。

那便粥鼓钟鱼,妙莲台畔,领取蒲团花雨?兰芽忒小,萱草都衰,担尽一身甘苦。漫恨天心不平,从古佳人,总归黄土。更饶伊槌破虚空,也只问天无语。

词里“名花”暗指畹君出身风尘,“钗头凤拆”句用陆游唐婉之典,暗说因为母亲之故,夫妻被活活拆散,“兰芽”说明畹君在高家育有婴孩,“萱草”句明说母亲已年迈衰老,“担尽一身甘苦”,更是畹君在高家数年辛劳的真实写照。

1785年高鹗续娶后,第二年又曾去往边疆作幕僚。这一年高鹗再次参加乡试,依然落第,第二年,续娶的妻子又一病而亡。

人说否极泰来,于高鹗真是如此。1788年秋,高鹗得中顺天府乡试举人。高鹗中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和畹君相见,此时,他们已经分别三年,与畹君再相见,高鹗只觉如梦如幻:“不见畹君三年矣。戊申秋隽,把晤灯前,浑疑梦幻。归来欲作数语,辄怔忡而止。十月旬日,灯下独酌,忍酸制此,不复计工拙也。”

然而,此时畹君已再入风尘,一说出家为尼(“梵呗清禅”句可证,张爱玲非之),纵然他们彼此有再多的情愫,他们的感情已经如碎裂了的青花瓷,那裂痕是再也弥补不了了,更何况,如今,他是举人,她是风尘女,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了。

他没有办法要求他的畹君不计名分、不问甘苦、不惮劳累,夜以继日为他高家生儿育女、忍辱负重、做牛做马,于是,便只能用手中的一支笔,将有始有终的改嫁蒋玉菡的花袭人大加嘲讽了。

得意时,你红袖添香;失意时,你做牛做马;落魄时,你从一而终。

在读书人高鹗的心里,大约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合他的心意。于他而言,畹君是不合格的,袭人更是应该被大加嘲讽的。

参考资料:张爱玲 《红楼梦魇》

作者:午梦堂主,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