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樱在《女装﹒女色》里告诫女读者,“不要说我不配大红大绿,不配大耳环”,应当说,“大耳环不配我”。她觉得这样说了,“就会发现很多东西都是与你相配的,远远出乎你的意料”。

在受到强大外力逼迫时,我们看到,炎樱不会选择盲目自卑,而是生出一种“反客为主”的本能,睥睨着世界的,暗含着你能奈我何的挑衅和由此带来的兴奋和飞扬感,悲剧由此变为喜剧。

她有一张侧颜照。略仰着头,眼睛却又向下看着,刘海斜着梳上去,露着光洁的额头。但凝视这张照片,感觉不到她想要带给你的宁静,因为你看到她的耳朵上有两个耳洞,挂着两个亮亮的耳环,一大一小,耳环仿佛传达了她彼时的心事:老娘很美

炎樱和张爱玲算是少年朋友。少年朋友意味着是被对方的情趣吸引而玩到一起的,不会掺杂太多功利成分。她们是在校外英文课上认识,又一起考上香港大学,后来同乘一条船去香港求学。

张爱玲的气质和林黛玉有几分类似,都先天敏感,内心苍凉,看破世故而不弄世故,知己只需三两个;而炎樱则和史湘云相当,浑厚爽朗,机灵可爱,有旷达诗意的一面,也有现实圆通的一面,走到哪儿就把热情劲挥洒到哪儿,和谁都可以打成一片。

没错,我发现,张爱玲的有限的几个朋友都大致和史湘云相似。苏青像,炎樱也像。苏青是热腾腾地生活着,有着一个小女子偏要活成大女人的英豪阔达,而炎樱则是独自美丽,心直口快。

当然炎樱童年时得到的爱比史湘云饱满结实。她父亲是斯里兰卡人,母亲是中国人。父母在上海开珠宝店,家境非常富有。这样组合的家庭注定视野开阔,在待人接物上不会太在意人际关系里的小疏忽和小伤害,更注重寻求关系和谐和自己受益多少。

大时代背景下,谁都不敢保证自己是平安的,心境上则更倾向于“享受当下”。大学期间,香港遭日机轰炸,大学生们纷纷谈起恋爱,张爱玲选择在义工间隙里读最爱的《官场现形记》,炎樱则在家庭氛围影响的基础上把“反客为主”的本事演绎到极致,“冒死上城去看大电影——看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在楼上洗澡,流弹打碎浴室玻璃窗,她还从盆里从容泼水唱歌”。

假若不看个电影,洗个澡,活着也没了兴致似的。她好像看不见别人的紧张与恐慌,没有“我今天可能要完”的自我恐吓。或者说,面对未知,炎樱不喜欢被动屈服,还是要积极争取在这个世界应有的权利,轻松愉悦是她积极争取后世界对她的馈赠。

炎樱有时也很感性,能从现实到浪漫之间找到一点抒情的空间。她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有时又非常狡黠,精明地盘算着自己的账单。她有一个技能,每次买东西时总能预留下吃茶的二十块钱,而不用付零钱给老板。

在报摊上把杂志翻遍,却一本不买,老板说谢谢你,张爱玲马上体察出老板不悦,饱含讽刺,但是,炎樱云淡风轻地回应,不客气,仿佛她为老板办了辛劳事似的,坦然地把尴尬反击回去。

对于穿衣服,炎樱认为,“如果你在别人眼中是赏心悦目的,那么你自己也得到益处,因为我们的快乐与均衡多少依靠着别人”。

这样的观点与张爱玲不同。张爱玲认为衣服是个人的小型展览馆,是个人审美的延展,每个人的衣服都是会说话的。而炎樱的衣服观显然比张爱玲更照顾一点世人的感受,她要在自己穿着开心的同时,也要让别人感觉到赏心悦目,因为这才是双赢的。

所以她的“反客为主”里,也有一些妥协。张爱玲是关了门窗,只在玻璃内冷冷打量人间冷暖;炎樱则开着门窗,空气流动着,她张着双臂拥抱人间的“风雨味”,让自己活得更皮实一些。

就像史湘云,爱写诗,但是,也劝宝玉学习经济学问。她心里有一个梦,但脚却踏在现实的土壤里,不允许诗意盖过现实部分。

我想,少年时的她们俩,炎樱之于张爱玲,好似触角之于昆虫——炎樱是张爱玲感受这个世界、表达这个世界的一个触角。她通过炎樱看见更有趣的东西,听见更美妙的声音,说出更浪漫或更刻薄的话,而她只负责沉默,不用强迫自己对这个世界表态。张爱玲说自己平生只大哭过两回,其中一次是香港放暑假,炎樱本来答应留下陪她却不辞而别。那种感觉,是一种被切割后陷入惶惑漩涡的无措感——张爱玲真的很依赖炎樱的友情。

炎樱从张爱玲这里得到什么?是一种欣赏吧。就是无论世界怎么看我,但有一个人是欣赏我的,我说的话、做的事她都喜欢,她盛得下我所有的癫狂与荒诞,这种感觉让炎樱也依恋张爱玲。

并且随着张爱玲的成名,两个人的关系愈加亲密。张爱玲写《炎樱语录》,出书用炎樱设计的封面,穿着炎樱设计的服装出席活动,两人一起逛街、喝茶、去做呢子大衣,交换彼此的心事和秘密,深度参与对方的婚恋生活,留下意气风发的青春合影。

炎樱在张爱玲最红的时候,写信给胡兰成,“你不知道现在同爱玲一块出去有多讨厌,一群小女学生跟在后面唱着,张爱玲!张爱玲!”与其说炎樱是在抱怨,不如说是在开心地晒我的朋友多红,因为这样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张爱玲是她炎樱的朋友啊!

据说,胡兰成这个滥情人也曾试图撩拨炎樱,但炎樱并未上钩,固然是看不上胡兰成,更多怕是她拎得很清——与张爱玲的友情比与胡兰成的露水情重得多。她称张爱玲为张爱,称胡兰成为兰你,合起来是张爱兰你。她边界感强,是一个合格的闺蜜。

然而随着岁月之潮不断涌来,两人逐渐被冲散了。很多人觉得,这两人只能共青春,不能共流年,这种说法未尝没有道理。但我觉得,是张爱玲主观意愿更想走散——后来张爱玲生活境况变坏了,炎樱反而越来越好,那种势均力敌的平衡感被打破了。

她那么敏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重新掂量一下这份友情有无维持的必要?她曾经写,即使一颗石榴,也曾因为“奇异的自尊心”,怕仆人说她贪吃,而眼看着它在抽屉里一天天腐烂下去。

而炎樱,我以为还是那个炎樱。她在美国时,为落魄的张爱玲介绍住处,为张爱玲和赖雅证婚,陪同张爱玲一起造访同在美国的胡适,经常写信问候张爱玲,她是想维持这段青春的友谊的。

炎樱的“反客为主”的独特在心境已经变了的张爱玲面前碰了壁。比如,炎樱见到胡适,对张爱玲说,她其实不喜欢胡适这个人,更欣赏林语堂。假若是年轻的张爱玲,她或许会看到炎樱的闪光处,欣赏炎樱对世界的取舍,此时的张爱玲却没一句话,只是从此不带炎樱去了——已千疮百孔的张爱玲欣赏不动了。

据说,炎樱在一封信里先委屈地说,“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使得你不再理我”,然后又讲自己怎么有钱,生活怎么惬意,一如之前在日本,讲自己怎样被众多追求者围着,包括一个非常富有的船主,或者再早之前,对胡兰成讲张爱玲太红时的委屈巴巴,或者更早的时候,她和小摊贩机锋对峙时的傲娇。所有的都没变啊,炎樱其实还是那个诗意与俗气并存的炎樱!酸溜溜、娇滴滴渴望着友情、又总爱炫耀自己生存技能的炎樱啊!

事实上,张爱玲也认为炎樱没有变,她向邝文美写信谈炎樱的现状:“Fatima(炎樱英文名)并没有变,现在大家也仍旧有基本上的了解,不过现在大家都各忙各的,都不大想多谈话……

张爱玲又说,“Fatima上月结婚,自纽约寄请帖来,对象不知是医生还是博士,大家都懒得写信”“我不喜欢一个人和我总是老聊几十年前的事,好像我是个死人一样”。炎樱没邝文美那么温暖含蓄,能包容张爱玲在美国闯荡文坛失败后无边的恐慌寂寞,照顾到张爱玲彼时灰白的心情。炎樱虽然热情如火,却是冰火,她有火的形状,但温暖不了朋友的心,表达的展现的永远是自己。年轻的张爱玲,看见的是冰火的美丽,中年的张爱玲,感受到的却是冰火的寒冷。所以张爱玲不自觉切割了炎樱这个触角,像小孩一样循着温暖之光走到了邝文美的臂弯里。

张爱玲逝世后,朋友打电话要告诉炎樱一个坏消息,炎樱猜到是张爱玲不在了,然后流泪了。怎么说呢?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关注着她的少年朋友,但张爱玲需要的只是一点点生命的慰藉。

她没有给。不是不想给,是她在自我愉悦和古道热肠之间,永远优先选择自我愉悦。这或许是她“反客为主”处世理念的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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