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我们曾经采访了“华人性治疗师第一人”童嵩珍老师。
她从业16年,
见过太多
无性的婚姻、特殊的性癖、
老年人的性需求、残疾人群的性渴望……
她说,性是每一个人都有的需求和权利。
日剧《我们之间没有的》中,正在经历无性婚姻的夫妻
五年过去,
社会在方方面面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亲密关系也同样如此。
在童嵩珍眼里,
来访者的情欲更加多元,
却越来越不知道如何和别人交往;
女性的性自主意识越来越提升,
在性爱中却仍然会有一些隐秘的不自信;
以及随着经济发展,
城市与乡村之间
对于“性”的诉求开始产生了很大的差异。
最近,
我们再次拜访了她在上海的工作室,
和她聊了聊我们这个时代的性和爱。
以下是她的自述:
撰文:周天澄
自述:童嵩珍
责编:倪楚娇
童嵩珍与来访者对谈(左)讲解女性生理结构(右)
我入行前做的是医院的护理师,在大医院工作了12年。在工作中我发现,有些病人哪怕生着病,也还会和伴侣发生一些亲密的关系。那时候就感受到其实每个人都有性的权利。
真正投身这个行业后,我真的觉得这里面有太多深奥的东西。
要有医学上的知识,人体结构一定要清楚,然后是咨询的技巧,再接下来还有对于社会现象的认知等等。
比如现在距离上次采访已经过了五年,我们经历了疫情、还有社会整体观念思潮的发展,那来访者关于性的问题也会产生变化。
医院也会治疗功能障碍,但都是功能导向的。比如像早泄、勃起功能问题,可能话都没问完,药已经给你开好了。我们就想,药物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呢?
工作室内部
作为性治疗师,工作的流程会朝向三个部分。就是生理、心理和关系。
我们会先在咨询室聊很久,一般是一个小时左右,来访者会放下顾虑在这里畅所欲言。也许他的功能障碍不在于生理,而是心理或关系上的。
然后是检测。你知道,男人脱下裤子之前讲的和之后讲的,可能是两回事。有人说自己射不出来,但其实检测了发现他根本无法勃起。也有人说自己无法勃起,但其实他是害怕自己一旦勃起就要射,索性就以“硬不起来”作为抵抗。
如果它真的是生理功能上的问题,我们可以通过一些锻炼的方式来改善。而如果ta在治疗床上表现得非常焦虑,我们就会知道,这可能是关系上的问题。
日剧《我们之间没有的》
我们最近有个个案,就是夫妻关系出现了问题。
刚开始是夫妻俩一起来。两个人在一起十年、结婚七年,男生一直没有办法完成性交,当然也没有办法生小孩。男生也觉得,一切都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勃起的错。
但是检测之后,我们发现他在生理上其实并没有问题。后来才发现他老婆在言语上是比较强势的。对谈的时候,老婆就一直攻击他。男生是有点“人格阳痿”了,他就会说全部都是我的错,你要怎么骂我、打我、捶我,我都无所谓,就是我的错。
到了治疗间,我让他们演示一下在家里的性互动的状况。发现老婆在抚摸他的时候非常漫不经心,好像和他有仇一样。她说希望帮老公赶快进入状态,但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帮助他;老公就很紧张,觉得老婆都在帮我了,我怎么还是不行。两个人就僵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再问到她老婆过去的经历。她说历任男友都是在她一脱衣服,就进入状态了,她从没想过还需要去帮助男人。所以她每次一开始就会觉得很委屈,觉得老公是不是不爱自己。
然后我就教他们先放松下来,慢慢地融入情感去调情、去爱抚。一开始那种气愤、紧张的状态也逐渐变得缓和,妻子的身体也变得柔软起来,丈夫也开始出现了正常的勃起。
这个老婆突然哭了起来,她说他们在一起十年,一开始的时候性生活就不太好,但他们实在太相爱,还是决定结婚,性的问题却一直没有好起来。十年以来她第一次和老公完全没有压力地相处,才发现放松状态下,她的老公完全没有问题。
我们有个误区,就是总在想象性就是一个本能,做不好就是不对的。但是性本来就是要学习的,性里面包括更多的爱。
讲解代表男性硬度的模型(左)、翻阅档案记录(右)
所以我看那些夫妻一同来的人,我都觉得至少会有60%的可能会好。因为再怎么不好,同行的人都会愿意陪伴ta。
近来还有一个快80岁的老先生来访。别人可能觉得这个年纪,半截身子都已经进了棺材,怎么还会来这里?
电影《家族之苦》中,晚年提出离婚的妻子
他说,其实他一直觉得对不起老婆,他一直有早泄的问题。但过去他总是忙着为生活打拼,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解决这个问题。
直到75岁那年,他老婆提出要离婚,说我嫁给你真不值,这么些年仿佛都白活了,你好像当我是没有感觉的摆件一样,我没有办法再跟你生活在一起。
老先生说,即使可能身体的功能不太能好,他也希望能正视这个问题,希望老婆能够在他身边多停留一段时间。
我不能说这个个案是完全好了的。毕竟他这么大的年纪,也要考虑他的身体情况。让他一下子功能变好,夫妻俩变得很和谐,我觉得很困难。
我当时说,我们不要以功能为主角,而是希望两个人的关系有所恢复。所以我带老先生做一些训练,他也慢慢地请他的老婆去安抚他的器官、讲述他的脆弱,还有多年来不敢面对的最主要的问题。后来他们之间不是性变好了,是感情变好了。
所以我觉得不能把性窄化成性器官的插入,然后非要达到高潮的状态才叫做好。很多人觉得好像功能不好,所有的事情都白做了。但性其实更多的是两个人之间的交流。
城市的快速生活,也改变了性与爱的模式
城市和乡村的差异还是很大。
我在北、上、深都设有工作室,如果是来自这些大城市,或是周边经济比较发达、文化比较开放的城市的来访者,诉求可能更多侧重于情感关系、性愉悦的层面。
如果是来自乡村的来访者,诉求会更集中在功能性上,一般是因为问题严重到了无法生育,他们才会来到这里。
各类资料、记录,已经厚厚一本
到了生育的层面,性好像就不再是一个秘密。
我遇到过从农村过来的小两口,他们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于是小两口连同双方家长、甚至还有叔叔阿姨,一起来到了工作室,乌泱泱地围着桌子坐了一圈。我也有点懵,说那我是要和谁先聊?结果是他们的长辈争先恐后似的:“先和我聊,他们自己说不清楚。”
我当时就觉得,他们在性上的问题可能已经是整个家族都知道了。
至于风气开放的大城市,这几年明显感觉到社会在进步,资讯在发达,情趣用品商店都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开到商场里,人们对于自己的情欲其实是越来越接纳的状态。
比如,过去女性自慰几乎是没什么人讨论的问题,现在的女性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可以取悦自己;过去我们还在讨论可不可以婚前性行为,现在大家都普遍接受了每个人都有性的经历;过去女性二婚好像是一个污点:女性会因此不敢提出自己的需求,现在离婚率这么高,性和婚姻都更接近于自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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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同时,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问题出现。
比如会有来访者问我,应不应该打分手炮?或是,是不是可以和现任讨论前任的事情?可以讨论到什么程度?我们可以接受对方有性经历、希望对方是有能力有技巧的,但似乎又不希望对方经历过太多。
受疫情的影响,全社会都有孤独感,人们变得很想要抱团取暖,但又不知道要如何取暖。网络时代,人人都习惯了美颜、小脸、大眼这一套操作,已经比较不敢面对线下真实的交往。
现代人,甚至在性生活上,也在追求高速、高效的模式。
生活压力过大,大家都很忙,对对方往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最好是你一看到我,就要很有性欲,就要很有热情,如果没有的话,你就是能力不行……这一套逻辑下,我们更不敢和别人接触,就形成了这两年流行的“草食性”“低欲望”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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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会有人问我,我和老婆已经当了多年“室友”,性的功能是正常的,但是就是没有“性致”,小孩可以一起抚养,我是不是需要离婚?
又或是,我的先生没有办法满足我,我多年来都靠玩具解决,但是有时候我就是想要一些真实的性,我是不是可以寻求“外援”?
自我的情欲并没有消失,但当我们的性更加自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被取代。过去我们解决情欲还需要建立关系,还想要找一个人一起窝着,现在一个玩具就可以解决了,那我们是不是更不需要对方了?
当你已经找不到什么非要和另一个人相处在一起的理由时,我觉得更体现出爱的价值,这里面需要更多的包容和接纳,这会变成现在这个时代最大的课题。
童嵩珍做了两个抱枕教具,以便来访者了解女性、男性的生理结构
我这里的来访者里,男女大概占到8:2的比例,始终都是男性居多。
因为男性在功能上的问题很容易发现。社会也会强调“更强、更久”这样的信息。很多男性都会为自己的身体、功能感到焦虑。
之前有来过一个男性就是这样。他50岁了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他说自己看A片里男人的尺寸都很大,他觉得很自卑,不敢和女性展开亲密关系,怕进入到性的阶段,连上厕所也从来都是上可以关门的隔间。直到50岁时,觉得再不面对就来不及了,所以才来找到我们。
结果我们检查时候发现他的尺寸并不小,是非常正常的尺寸。但他就是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因为A片的迷思、因为要和别人比较,击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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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则因为性器官内置的状态,一般要等关系确立,或是结了婚以后才会发现自己无法性交,也就是阴道痉挛。还有一部分女性的诉求是能完成性的过程、能生孩子。至于愉悦的部分,则往往是被忽略的。
随着现在性观念的开放,性羞耻感的问题有所改善。
但是很多女性还是会不自信。她们觉得自己的身材不够性感惹火,或是会觉得,我是不是要变成A片里的女性那样,善于挑逗、善于服务,我的伴侣才会对我满意、才不会有外遇?
还有一些是有特殊爱好的群体,他们也很担忧,自己的伴侣是不是可以接受自己?
日剧《解禁男女》中,有特殊癖好的男女
我遇到过一个恋丝袜癖的男生,那个丝袜不是穿在他老婆身上,是穿在他自己身上。他有很多五颜六色的丝袜,他对我展示的时候,男生的腿毛就从那个丝袜下面戳出来。他就是要这样才能兴奋,但是又因为没有告诉过老婆自己的这个癖好,所以婚后一直都无法性生活。
后来我和他老婆去沟通。他老婆说,自己对丈夫的癖好多少心里有数,因为衣柜里一直有各色丝袜,但他们从来没有聊过这件事。戳破这层窗户纸之后,我也让老婆先从心理上慢慢接受这件事,然后再指导男生怎么样穿着丝袜去进行性生活……最后两个人挽着手走的。老婆说,结婚三年你都不肯碰我,你早说你喜欢丝袜,我们就去买丝袜就好了啊。
我觉得成人之间的关系应该要“知情同意”,不管是说什么特殊的性癖好,还是生理上的障碍或关系上的障碍,你要跟别人说清楚。可是我们大部分人都太害怕被抛弃,太害怕自己做不好,会选择去掩盖我们的现状,造成更大的创伤。
其实每个人本来都不一样,如果我们能接受自己的“不一样”,坦然地和对方分享的话,很多的误会可能都不会存在了。
工作室的参考书籍
很多人对于性有一个很大的误解,认为好的性就是要两个人同时达到高潮,并且随时充满热情。
我觉得好的性应该是自在的,就像喝一杯温开水,喝了不会烦,也不会有负担。不用去负担另一个人的情欲,也不用负担另一个人的脾气。如果两个人的感觉够好,可以加一点“调料”,营造一些气氛,平时不需要耗太多力气。你想本来就是常温的水,每天要烧开它,其实双方都好累的。
我们太多人从A片里学到的是,女性看到男性,很快就会被点燃。所以很多女性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性冷淡。她们说我就是不想做爱,而且技巧又不好、不知道怎么挑逗对方。
有时候我问她们,自慰的情况如何?她们说自慰都很不错。那就对了,因为自慰的时候是不需要讨好对方的,自己也知道怎么样才会舒服。
电影《送我上青云》中,女主通过自慰最后达到了高潮
也会有很多男性觉得只要我自己性功能强大了,关系中所有的问题就会解决。甚至一些功能取向的医疗单位也会觉得,你不用管女生,你只要管你自己硬起来就好了。
我常和这些来求助的男生讲一个“番茄炒蛋”的比方。
好的番茄炒蛋就是要有好的番茄、好的蛋,在恰当的火候下面翻炒、加调料,每一步都很重要。但是很多男性就觉得我只要拿着我的好“番茄”,出去随便碰到什么“蛋”都可以搞定,实际上这怎么可能呢?
性治疗处理的不只是功能,而是我们所说的“bio(生理),psycho(心理),social(社会)”。每个案例的诊疗过程我们会给到三个月到半年,因为性往往是一件需要不断从挫折里去寻找答案的事情。
现在回想入行之初,需要面对的非议和偏见可想而知。
很多人都觉得我是不是就是另类的“性工作者”,父母也会觉得这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工作。他们更担心,作为一个女性从事这个行业,是不是会遭遇性骚扰、侵犯等问题。
刚开始也确实有过,有人会在对谈的时候,过问我的私生活,我也会生气。但是现在经验丰富了,会比较知道如何应对。我可以有限度地做一些自我袒露,我并不避讳谈论性,但更重要的部分是协助来访者解决他们的问题,这是一个渐进式的过程。
能够在这个行业坚持这么久,最大的动力还是“做对的事”。性的问题广泛存在,但大家又都不愿意去面对,我就越是想要去面对它。当我看到一对对来访者来的时候还怒目相向,走的时候能勾肩搭背很开心地离开的时候,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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