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叔孙豹为叔氏宗主的时代,鲁国的“三桓”早已在事实上架空了国君。

自从公元前659年末,鲁僖公姬申将鲁桓公姬允的三位后人分别封于费邑、郕邑、郈邑之后,三桓就成为鲁国历史上挥之不去的阴影。封在费邑的是季氏,封在郕邑的是孟氏,封在郈邑的是叔氏。三桓逐渐蚕食公室的权力和土地,各自愈发强大,其中季氏势力最雄厚。

公元前609年,鲁文公姬兴去世,东门遂杀嫡立庶,鲁君遂不能有效掌控国政。东门遂去世后,其子公孙归父打算铲除三桓,不料反被三桓除去,鲁国之政也就基本归了三桓。自此而后,鲁国所实行的许多制度,如公元前594年的“初税亩”以及公元前590年的“作丘甲”,虽然都由公室发起,最终受益者却只能是三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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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曲阜,春秋时鲁国都城所在

如此到了公元前561年,即叔孙豹回到鲁国的第十四个年头,三桓的势力又跃升了一个台阶。这一次跃升,把年仅十三四岁的鲁襄公姬午彻底抛到了观众席上。

主导这次跃升的季孙宿,其实年龄也不是很大。他的父亲季孙行父在公元前568年去世,季孙宿遂成为季氏宗主。

此年春天,季孙宿打算将鲁国的军队重新组建、扩充为三军。这是一个极重大的事件,但季孙宿却自作主张,并未向鲁襄公姬午禀报,只是通知了身为鲁国执政的叔孙豹:我将作三军,由季、孟、叔三家各掌一军。

这就意味着,姬午从此几无兵权,同时还意味着三军的赋税也将被三桓瓜分走。

叔孙豹没有答应季孙宿的请求,他显得忧虑重重。但叔孙豹并非为公室忧虑,他忧虑的是,年纪轻轻的季孙宿行事如此张扬,日后若做了鲁国执政,恐怕会专权独断,不仅凌驾于公室之上,还将危及孟氏和叔氏。

叔孙豹对季孙宿直言不讳:执政之位迟早会传到你手中,你肯定做不好。

无奈季孙宿再三请求,叔孙豹只好答应,条件是举行盟誓。

季孙宿满口答应。

于是季、孟、叔三家在鲁僖公姬申的宗庙举行盟誓,又在五父之衢(在今山东曲阜东南)诅咒,祈求天神加祸于不守盟约者。随后,三桓悍然作三军,又公然分之,各占其一。季氏胃口最大,将其中一军之兵力和赋税完全据为己有,孟氏和叔氏则只取了各自掌控之军的部分兵力和赋税,多少给公室留了些念想。

那回旋在三家宗主耳际的盟辞和诅咒,神圣庄严,冠冕堂皇,却不过是瓜分公室的阴谋,乃不臣之举。叔孙豹身为执政,参与其中,无论如何都难脱指责,他在政治方面也注定与“不朽”无关。

势力愈发强盛的三桓在“不臣”的路上,从此一路狂奔,再无收敛的可能。

公元前544年,乘鲁襄公姬午朝楚之机,毫无顾忌的季孙宿将公室之卞邑抢归自己名下。姬午返回走到方城山时,收到季孙宿的信,上面说:守卫卞邑的人图谋叛变,下臣率军讨伐,已经得到卞邑了,特此报告。姬午顿时恼怒:想要卞邑就说想要,何必编出这等借口!

季孙宿的强横吓得姬午几乎不敢回国,后来经人再三劝说,才战战兢兢地回到了曲阜。

数月之后,吴公子季札来到了鲁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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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曲阜,“三孔”遗迹

子其不得死乎!好善而不能择人。吾闻君子务在择人。吾子为鲁宗卿,而任其大政,不慎举,何以堪之?祸必及子!

季札这番话,有如令人惊惧的咒语,有如一根锋利的针,扎在叔孙豹的心上。

季札是君子,又把自己当朋友,不会无端出此恶语。

叔孙豹明白,季札是在提醒自己,让自己有所警惕。

但警惕什么?警惕谁?季札没说,他似乎也没有具体所指,只是对叔孙豹的处事方式不放心,觉得会有危险。

此前,叔孙豹或许很少考虑死亡这个问题,更不曾设想自己会不得善终。

在人生的最后六年,季札这番话成了叔孙豹身体内部的一个瘤,一个隐藏着的疾病。直到这暗疾一跃而起的时刻,叔孙豹才恍然大悟,它竟然已经埋伏了将近四十年。

当年,叔孙豹去鲁赴齐,行至庚宗(在今山东省泗水县东)地方,遇到了一位妇人。这妇人颇有几分姿色,年轻的叔孙豹不由心中一动。那不知名姓的妇人为叔孙豹做了一顿饭,之后两人发生了关系。将行时,妇人问其所往,叔孙豹据实以告。

庚宗妇人哭着送走了叔孙豹。两人或许都以为,他们之间的交集仅仅是一夜风流,不会再有更多。

在齐国,叔孙豹娶了世卿国氏的女儿国姜,生了两个儿子,孟丙和仲壬,看起来,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有一天夜里,叔孙豹做了一个梦,很可怕。他梦见天塌了下来,压在自己头上,眼看就要顶不住的时候,忽然瞥见身后站着一个人,皮肤黝黑,双肩前伸,眼窝深陷,嘴巴像猪一样突出,总之十分丑陋。梦中的叔孙豹想也没想,就冲那人喊道:牛,快来帮我!在“牛”的帮助下,叔孙豹顶住了。第二天早晨,他把随从们喊来,无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仔细辨认了一番,没有一个长相似梦中之“牛”的。

他或许预料到这个奇怪的梦是一个暗示,但想不出暗示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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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昭公四年》书影

回到鲁国后,他做了卿,恢复了叔氏的荣光。他没有随即把国姜接到鲁国,结果国姜改嫁了,男方是他在齐国结识的友人公孙明。他很生气,同时也对他和国姜所生的两个儿子心生隔膜。

于是,他派人去找庚宗妇人。那妇人来时,提着一只野鸡作为见面礼。按照古礼,只有士人(贵族之底层)相见时才会执鸡。叔孙豹意识到,那妇人是带着儿子来的,便问她儿子的情况,妇人说:我儿子已经长大了,可以捧着野鸡跟着我了。

当那孩子站在了面前,叔孙豹大吃一惊,正是当年梦中所见之“牛”。他冲那孩子叫了一声“牛”,那孩子立即答应了。

这个忽然出现的孩子让叔孙豹感到了人生的奇妙。梦中所遇之人,而且是对自己有恩之人,在现实中居然是自己的儿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激动人心?

叔孙豹让牛做了小臣,对其极为宠信。

等到牛长大了,他又让牛做了叔氏的总管家。

然后,他派人去齐国,接回了国姜所生的两个儿子,孟丙与仲壬。

再往后,他见到了季札,听到了季札那一席话,也听到了自己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他在潜意识中等待着那个不确定的时刻,或许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

六年后,那一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