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群林

李泽厚八十岁生日前,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首次向外披露了自己的“冷冻头颅遗嘱”,他说:

我不会有墓志铭。但我准备将来把脑袋留下来,冷冻,过300年,或者500年,再拿出来。这件事情我都向老婆孩子交待好了,有的人是想复活,我觉得复活是不可能的。我是想证明文化是不是影响了大脑,几百年后,是不是可以从我的大脑里发现中国文化的残迹,证明我的积淀理论。如果证明有影响(文化影响大脑),我觉得比我所有书加起来的贡献都要大。(《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第20期)

九十岁生日前,再次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当被问及此事,李泽厚说:

这不是想法。我已经联系了那个冷冻机构,已经捐了八万美金,每年还得付几百美金会员费。当然,如果做不成或不能做,这八万美元会全退回,现在他们拿去是为该机构的投资等用途。很多人联系这个机构,是想复活(《圣经》便承诺过人身体复活),他们希望死了不久就复活。我认为复活是绝不可能的。我不要求复活,所以我要求保存越长越好,等到脑科学发达到可以进行研究的时候,但是能不能做到就不知道了。我已经这么做了,我不是随便讲句空话而已,但我现在估计95%是做不到的。(《南方人物周刊》2020年第20期)

因为李泽厚这个“冷冻头颅遗嘱”与中国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传统意识相悖,显得非常突兀、异样!因此,许多人(包括我)对它能否最终落实,一直持一种怀疑态度、观望态度。(李泽厚自己不也讲过“我现在估计95%是做不到的”这样的话吗?)

李泽厚逝世后,曾有几位学人问我:李先生的这个遗嘱最后落实了没有?我答:“遗嘱”是真实的,但最后是否落实,不得而知,也不便去求证、去核实。

一晃两年多过去了。2023年11月8日,李泽厚先生的夫人马文君老师、公子李艾从美国回京。赵士林教授告知我,86岁的马文君老师“特想见见你”。于是,12月5日我赴京,6日中午,马文君老师和李艾在北京后海孔小乙饭店款待我,在座的有赵士林教授夫妇。这令我非常感动!我们相晤甚欢,也算是多少弥补了与李泽厚先生无缘一面的遗憾!

并从李艾那里得知:李泽厚2021年11月2日因病在Boulder家中去世,当日,李艾便通知美国 AlcorLife Extension Foundation[注]履行了李泽厚生前关于冷冻头颅以便未来验证“积淀说”之遗嘱。遗体火化后下葬于美国Colorado。

图源: AlcorLife Extension Foundation官网

就是说:李泽厚的“冷冻头颅遗嘱”已得到了忠实执行!

关于为何要冷冻头颅,李泽厚在两次采访中已表达地很清楚了,不是为了“复活”,而是期望未来脑科学高度发达后,来验证自己的积淀理论。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李泽厚创立了自己的“积淀说”。积累、沉淀,就是“积淀”,积累就是历史,沉淀就是进入心理。“积淀说”强调“文化心理结构”,看重心理,但不是心理学的经验描述和科学研究。“积淀”也只是从哲学点明实践、历史、文化在人的心理上的累积、沉淀而已,并非经验的或实证的研究。即是说,“积淀说”仍是一个“假说”,有待于具体科学的验证。

2015年在夏威夷大学举办的“Li Zehou and Confucian Philosophy”(李泽厚与儒学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李泽厚很欣赏一位美国学者的论文,它以近二十年考古学的新分支——认知考古学的研究材料,从原始石器和手的变化等方面来论证和赞同积淀说。李泽厚高兴地说:“这是对我非常重要的科学支持!”

在八十年代,李泽厚曾感慨道:“我自恨太不‘杂’,例如对对现代自然科学知识太少,没有发言权,否则我想自己的研究工作将另是一番天地。”(《走我自己的路》)李泽厚一直非常关注现代科技的发展,尤其是现代脑科学的发展。在美国家中,他常年订有一份Scientific American(《科学美国人》)和一份脑科学杂志Mind(《心灵》)。Scientific American内容广泛,其中讲生理,讲医学,讲考古,他都阅读。这两本都是高级通俗读物,写的人却都是科学界人物,有的还是一流科学家。李泽厚认为,关于人脑,目前还有太多问题没有搞清楚,相较于理论物理这样的学科,医学还是非常幼稚的科学,因为医学更难,人的生命,加上社会因素等等,不是那么容易搞清楚的。二十一世纪至二十二世纪人的大脑恐怕应该成为核心研究对象,这不但对人们生理健康,而且由于对人的思想、情感、行为、意识,包括宗教情怀和神秘经验做出实证的科学了解,将非常有益于人类和个体去掌握自己的命运。

李泽厚还饶有兴味地读过197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美国杰拉尔德·埃德尔曼(Gerald Maurice Edelman)的书,并指出:

这位当代神经科学大家继承了威廉·詹姆斯和皮亚杰的路向,从脑科学即神经科学出发,强调意识绝非实体,而是大脑神经元沟通、交流的化学动态过程(process),也就是我以前所说动力学的“通道”“结构”。这个“过程”也就是“通道”“结构”的建立。这个“过程”一停止运作,意识、心灵、灵魂就不再存在。如中国古人所讲“油尽灯枯”“形谢神灭”。一些宗教教派也承认这一点,即并没有独立的、不朽的灵魂。这里重要的是,这个化学动态“过程”即此“通道”“结构”,并不是逻辑(logic)的语言设定,而是多元、偶发的选择性的模式建立。即使孪生婴儿,各种先天因素和DNA异常接近,但他们神经元的动态过程、通道、结构却仍然独一无二,彼此不同,即具有个体的选择性、偶然性,此即历史性。这正是我所强调的“个性”所在。大脑所产生的意识并无前定程序,不是逻辑机器,而是偶发、多样的时空历史的结构产物。偶然性和积累性是人的历史性存在的特征,不管外在或内在,群体或个体,社会或头脑,宏观或微观。动物的偶然性和积累性在基因变异和种族遗传中,人类的偶然性和积累性在以语言为主要载体的文化和教育中。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在科学上赞同杰拉尔德·埃德尔等人脑科学所承续的达尔文路线。(《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存在论纲要》,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170—171页)

与大哲海德格尔(Heidegger)等人对现代科技多持摈斥和悲观的态度不同,李泽厚一直乐观地关注当代科技,并企望不断有新的突破。他常自嘲,宁愿保持启蒙的那份天真幼稚或浅薄;也常想起鲁迅的话,清澈的浅溪比污黑的深渊更可爱。

李泽厚的“冷冻头颅遗嘱”,可以说是在践行自己的“哲学”理念、“科学”理念、“生死”理念。

记得笔者听闻李艾的讲述后,不禁感慨:这是李泽厚为自己九十一年的辉煌人生历程所画下的最后一个令人震撼的感叹号!恐怕也将会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空前绝后之举!

——异哉?

——壮哉!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2024年1月23日

(本文经过李艾先生审订并同意。在此表示感谢!)

[注]AlcorLife Extension Foundation(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是美国最有影响的一间提供人体冷冻技术的非牟利机构,是美国最大型的人体冷冻服务的供应商。该生命延续基金会成立于1972年,并在1976年首次进行人体冷冻,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会总部位于美国亚利桑那州斯科茨代尔。该机构深信,当细胞再生、克隆或者其他技术出现的时候,他们的冷冻技术的价值就会体现出来,被冷冻的人就能“起死回生”。

文章作者

马群林,1962年出生,1983年本科毕业。李泽厚晚年友人。选编有《寻求意义》《李泽厚散文集》《寻求中国现代性之路》《从美感两重性到情本体——李泽厚美学文录》等,编著《人生小纪:与李泽厚的虚拟对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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