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斯蒂劳·阿斯伯格

翻译:吴永熹 江楠 柏琳

门罗:我很早就开始对阅读感兴趣,是因为有人给我读了安徒生的童话《小美人鱼》。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小美人鱼》的故事,它极其悲伤。小美人鱼爱上了王子,但她不能和他结婚,因为她是一条美人鱼。这个故事如此悲伤,我都无法和你谈起那些细节,因为我可能会哭。但不管怎么样,这个故事一读完我就跑到屋子外面去,在我们住的房子外面走了一圈又一圈。我编造了一个有快乐结尾的故事,因为我觉得这是小美人鱼应得的,我没有想到过这个不同的故事仅仅是为我自己编的,它不会被全世界的人看到,但我觉得我应该尽了力,从此那个小美人鱼会和王子结婚并且幸福地生活下去,这当然是她应得的。因为她为了赢得王子的欢心做了可怕的事情,她必须去换来四肢,她必须去换来平常人的四肢才能走路,但她每走一步都是剧烈的痛苦!这是她为了得到王子愿意承受的事。所以我想,她应该得到比在水中死去更好的结局。当时,除我之外可能没有人知道。这个新故事一点也不困扰我,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想出这个故事了,它就算是发表了。所以,这就是了。我想,这就是写作的开端,很早的开端。

我永远都在编故事

问:能否告诉我们你怎么学会讲述一个故事,写一个故事?

门罗:我永远都在编故事,我上学要走很远的路,在路上的时候我基本上都在编故事。长大一点的时候,故事越来越多地是关于我自己,我会是这一种或另一种情境中的女主角,这些故事不会立刻被发表、被世界看到,这一点也不困扰我,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当时是否想过其他人会否知道、会否阅读它们这件事。我关心的是故事本身,通常是从我的视角出发的、非常令人满意的故事,包含着大体上像小美人鱼式的勇敢那样的想法——她很聪明,她能够帮助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因为她会投身其中,她有魔法或诸如此类的事情。

问:从女性的视角讲故事这一点是不是很重要?

门罗:我从来不认为它很重要,但我从来没想到我自己除了是一个女人还是别的什么,而且有许多的好故事都是关于小女孩和女人的。在你进入青春期以后可能是关于帮助男人实现他的需求之类的,但在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从没觉得做一个女人有什么低人一等的地方。这也许是因为在我生活的渥太华的周围,女性读书和讲故事更多,而男性则在外面做着更重要的事情,他们不需要故事。所以我觉得很平常。

问:环境又给了你怎样的灵感?

门罗:你知道吗,我不认为我需要任何灵感。我觉得故事对于世界来说如此重要,我想要创造岀这其中的一些故事,我想要一直做这件事,它不需要和其他人有任何关系,我不需要对任何人讲述。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如果有很多人能看到它们的话,会很有趣。

问:当你讲一个故事时,对你来说什么是重要的?

门罗:嗯,很显然,最开始的时候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快乐的结尾,我无法忍受不快乐的结尾,至少对于我的女主角来说。后来,我开始读像《呼啸山庄》这样的书,这些书会有非常悲伤的结尾,于是我彻底地改变了想法,我开始喜欢这些悲伤的结尾。

问:描绘加拿大小镇生活的乐趣在哪里?

门罗:你只需要在那里。我认为任何一种生活都可以是有趣的,任何环境都可以是有趣的。我不认为我会这么有勇气和其他生活在小镇上的人竞争,以达到一个人们所称的更高的文化水平。我不需要应对这个。我是我所知的唯一在写故事的人,虽然我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它们,而且据我所知,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人。

我是家庭主妇,所以学着空闲时写作

问:你对自己的写作一直这么有信心吗?

门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是这样,但当我长大以后遇见了几个也在写作的人时,我开始变得非常不自信。然后我意识到,这个工作比我预期的要难一点。但我从未放弃,写作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问:当你开始写一个故事时,你总是会把情节都想好吗?

门罗:我会,但它们经常会变化。我开始时脑子里有一个情节,我朝着它的方向工作,但我发现它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在我写作的时候会发生一些事情。但我在开始的时候至少必须对这个故事是关于什么的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想法。

问:当你开始写作的时候,故事对你的消耗大吗?

门罗:哦,非常大。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忘记给我的小孩准备午餐,难道不是吗?我是一个家庭主妇,所以我学着在空闲时间写作。我不觉得我放弃过,虽然有些时候我非常气馁,因为我开始意识到我写得并不是很好,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写作是比我预想的要难得多得多的一项工作。但我没有停止,我不认为我停止过。

问:当你想要说一个故事时,哪部分最难?

门罗:我想最难的那部分可能是当你通读一个故事,发现它有多糟糕的时候。你知道,一开始是兴奋,紧接着非常不错,然后,有一天早晨你拿起故事,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那才是你真正需要开始工作的时候。对我来说这么做永远是对的,如果故事不好,是我的错,不是故事的错。我希望我的故事可以打动别人。

问:但如果写得不好的话,你要怎么挽救它呢?

门罗:艰苦的工作。但我会试着怎样更好地向你解释。有一些角色你没有给他们机会,你必须多考虑他们,或给他们做出完全不同的安排。在我写作的早期,我倾向于更花哨的文体,渐渐地我学着拿掉很多东西。所以你需要不停地思考,越来越明确地了解这个故事是关于什么的,一开始你可能认为你懂得,但你事实上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习。

问:你扔掉过多少故事?

门罗:哈,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把所有的故事都扔掉了。我不知道。但近些年来我不太经常这么做了,因为大体上我知道怎么做可以把它们救活。但总会有哪儿还是有错误,我会意识到那是一个错误,但不得不忘掉它。

问:对扔掉的故事,你后悔过吗?

门罗:我不觉得,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经历过足够多的痛苦了,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它不够好。但我说过,现在这种事已经不太常发生了。

问:随着年龄渐长,你的写作有什么样的变化?

门罗:哦,是一种非常可预期的变化。你一开始是写年轻美丽的公主的故事,接着你开始写家庭主妇和小孩的故事,后来你开始写老女人,这个过程就这么进行下去,不需要你试着改变什么。你的视野会变化。

问:你认为你对其他女性作家有重要性吗?作为一个家庭主妇,你能够将家务和写作结合起来。

门罗: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希望我有。我想在我年轻的时候会去读其他女性作家,她们对我来说是很大的鼓舞,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激励过其他人。我想现在女性更多地—我不会说更容易地,但如今女性能去做重要的事,这一点被更多地接受了。她们的写作不再被看作家人岀门时混日子的小游戏,她们是非常严肃地在写作,像男性作家一样在写作。

问:你认为你的作品对读者会产生何种影响,特别是女性读者?

门罗:我希望我的故事可以打动别人,我不在乎他们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我希望我的故事关乎一段生活,它唤起读者的感受不是判断这个故事是否真实,而是让他们体悟到一种写作所带来的奖励,这种奖励不是说故事一定会有个大团圆的结局,而是故事中所有触动你的细节,这些细节让你在读完作品后感到成为了一个不同的人。

我从未把写作视作天赋,它靠努力才胜任

问:你认为你是谁?你对自己的描述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门罗:我成长于乡下,成长环境周围大部分都是爱尔兰人、苏格兰人的后裔。他们身上有一种普遍的想法就是,别太努力,永远也不要认为自己很聪明。这样一来,有一幅场景是很常见的,就是他们说“啊,你认为自己是个很聪明的人”。不过从事写作你的确要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是个怪人。

问:你是一个早期的女权主义者吗?

门罗:我从来不知道“女权主义”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不过我的确是个女权主义者,因为我成长时期的加拿大,女性写作比男性要轻松。伟大的、重要的作家一定是男人,但如果一个女人写短篇小说,她冒的损害名誉的风险比男人小得多,因为短篇小说不是男人的领地。不过这种情况也只发生在我年轻的时候,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

问:如果当年你完成了大学学业,这会改变你的写作生涯吗?

门罗:我觉得的确会的。这会让我对成为一名作家的想法更谨慎,也更恐惧。因为我越知道前人都做了什么事情,我自然就会越气馁。我也许会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成为一个作家,不过我想这件事不会发生,真的,这种恐惧的想法可能会持续一阵子,不过之后我又会有强烈的想要写作的愿望,我只会勇往直前,不停尝试。

问:你觉得写作是你的天赋吗?

门罗:我觉得我周围的人肯定没有过这种想法,我自己也从未把写作视作一种天赋。我只是认为如果我足够努力,这是一件我可以胜任的事情。所以如果说这是一种天赋的话,肯定也不是易得的天赋,至少从《海的女儿》开始就不是了。

扔掉的草稿比我寄出的更多

问:你曾有所怀疑吗?有没有哪一刻认为自己是不够好的?

门罗:一直,一直!我扔掉的草稿比我寄出的或是完成的都要多,这种情况从我二十多岁就开始了。我现在仍在学习、探索我理想的写作方式,所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问:你的妈妈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门罗:哦,我对妈妈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因为她一直病着,她有帕金森症,需要很多的帮助。她在说话上有困难,人们常常听不出她在讲些什么,但同时她又是一个非常喜欢社交的人,她非常想成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但她的语言问题让这一切都变得很困难。所以,她常让我觉得尴尬。我爱她,但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并不想和她待在一起,我不想站出来帮她讲出那些她想说的话。这对那些有类似境况的青年人来说都是困难的,那时候你只想自己可以完全摆脱这种情况。

问:她有没有给过你鼓励?

门罗:我想她可能鼓励过,但不是以我能察觉和理解的方式。我不太记得我没写短篇小说的时候了,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没把它们写下来,但我把它们讲出来过,不是对她,而是对别人。不过事实是,我妈妈读了这些作品,我爸爸也读了。我觉得我妈妈会欣然接受一个人想成为作家的想法,因为她觉得那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我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我想成为作家,我不让他们知道我这个想法,这个想法对他们来说是荒谬的。我认识的大部分人是不读书的,他们的人生轨迹更切实可行,我关于人生的整个看法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不切实际的。

问:从女人的角度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对你来说困难吗?

门罗:不,一点也不,成为一个女人从来不会对我造成困扰。你知道我的成长环境是很特别的,如果有人阅读,常常是女人;如果有人接受过教育,也常常是女人;像学校老师这样的角色也不会把女人排斥在外。我成长世界中的阅读和写作,相较于男性来说,对女性反而是更开放的,男人常常去做农夫或其他的工作。

问:你是成长于一个工人阶级的家庭吗?

门罗:是的。

问:那也是你笔下故事的开端吗?

门罗:是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工人阶级家庭,我只是观察我所在的地方,并把它写下来。

问:你喜欢你总得在特定时间写作这件事吗?看着时间表,要照顾孩子,还要做晚饭。

门罗:嗯,在任何时候我都能写作。我的第一任丈夫对我帮助很大,在他看来写作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他从来不认为写作是女人不能做的事情,我后来常常遇到持相反看法的男人。他非常支持我写作,从无迟疑。

享受在书店的美好时光

起初很有意思,因为我们搬到这儿来,决定开一家书店,每个人都觉得我们疯了,肯定会被饿死,但是我们没有,我们干得很卖力。

问:最初,书店对你们两人来说,有多重要?

门罗: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所有。我们没有别的收入来源。书店开业第一天我们挣了175美元。这些我们都已经觉得很多了,因为之后我们花了很久才达到那个(盈利)状态。我通常会站在桌子后面为顾客找书,干所有书店里要做的事。一般书店里只有我,但也会有人进来和我聊很多关于书的事。书店是让大家聚在一起的地方,而不是买样东西就走了。有些人每天都会来和我聊天,棒极了,也很有趣。在此之前,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所有时间都待在家里,也是个作家。开书店对于我来说,是和外部世界联系的一个好机缘。我不认为我们赚了很多钱,但我和人们聊了很多天。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书店的顾客:你的书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是的,我就住在阿姆斯特丹的南部,非常感谢你,再见。想想吧!我就是热爱这样一个时刻,当有人像那样走到你的跟前,不只是问你要签名,而是要告诉你为什么(热爱你)。

我想让人们从书中获得愉悦

问:你是否想让年轻女孩被你的书所启发,并且想去写作?

门罗:只要她们读我的书时很享受,我就不在乎她们是否要受到启发。与其让人们得到更多启发性,不如得到更多愉悦感。这才是我想要的,我想让人们享受我的书,让他们感觉到(这书)从不同角度和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但是那也不是最主要的事情。我试图说明,我并不是一个很有政治倾向的人。

问:你是一个(更具)人文性的人吗?

门罗:也许吧,我不太确定那个(人文性)指的是什么,但是我想我是。

问:你似乎看待事物的观点很单纯?

门罗:是吗?嗯,是的。

问:我曾经获知,你希望事物以一种简单的方式被阐释。

门罗:是的,但是我从未想过我会更简单地阐述事情,这只是我的写作方式。我想我就是很自然地用一种简易的方式在写作,从未考虑过刻意要把事情简单化。

我用一种自己感觉舒服的方式写作

问:你曾经经历过认为自己不再有能力写作的时期吗?

门罗:是的,我有过。大概一年前我放弃过写作,但是那是一个决定,并非没有能力继续写,那只是我决定度过余生的方式。因为当你在写作时,其他人并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而你也不能讨论它,你总是生活在秘密世界中,所以你就是在一个常态世界中做着非常态的事情。我对于这种状态有点厌倦,我一生都在做这件事。当我和其他更具学院派风格的作家在一起时,我变得有点慌张,因为我知道我不能用那种方式去写,我没有那个天赋。

问:我想那是一种讲故事的不同方式吧?

门罗:是的,而且我从未有意识像那样去工作,当然我用一种自己感觉舒服而且能取悦我自己,而非跟随那些想法的方式写作。

问:你想过自己会得诺贝尔奖吗?

门罗:哦,不!我是一个女人!虽然我知道也有女性得过这个奖。我只是很爱惜这个荣誉,但是我不曾想过得奖,因为大多数作家可能会低估他们的作品,特别是在完成以后。你不会四处告知你的朋友们说你可能会得诺奖。那不是拥抱诺奖的常规方式!

问:你曾经有过重读自己作品的日子吗?

门罗:不!我恐怕没有!但是我可能有一种急切的渴望,想要(在旧作品中)改改这儿,改改那儿,而且我曾经从书橱中拿出过一些作品去那么做,但是之后我意识到,我改不改并不重要,因为对外界来说,它不曾改变。

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斯德哥尔摩的人们说的?

门罗:哦,我想说我能得到这个奖,我非常感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我这么快乐了,谢谢!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卫城的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