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李重华在《贞一斋诗话》里有段评论杜甫绝句诗的话:

七绝乃唐人乐章,工者最多。李白、王昌龄后,当以刘梦得为最。缘落笔朦胧缥缈,其来无端,其去无际故也。杜老七绝欲与诸家分道扬镳,故尔别开异径。独其情怀,最得诗人雅趣。他说杜甫“别开异径”,在盛唐七绝中走出一条新路子,这是熟读杜甫绝句的人都能感觉到的。

《戏为六绝句》(以下简称《六绝句》)就是杜甫这类绝句诗标本之一。

以诗论诗,最常见的形式是论诗绝句。它,每首可谈一个问题;把许多首连缀成组诗,又可见出完整的艺术见解。在我国诗歌理论遗产中,有不少著名的论诗绝句,而最早出现、最有影响的则是杜甫的《六绝句》。

《六绝句》作于上元二年(761),前三首评论作家,后三首揭示论诗宗旨。其精神前后贯通,互相联系,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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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为六绝句 其一 唐 · 杜甫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杜甫在《春日忆李白》里曾说,“清新庾开府”。此诗中指出庾信后期文章(兼指诗、赋),风格更加成熟:“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健笔凌云,纵横开阖,不仅以“清新”见长。唐代的“今人”,指手画脚,嗤笑指点庾信,适足以说明他们的无知。因而“前贤畏后生”,也只是讽刺的反话罢了。

《升庵诗话》: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后唐之先鞭。史评其诗曰绮艳,杜子美称之日清新,又曰老成。绮艳、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独子美能发其妙。余尝合而衍之曰:绮多伤质,艳多无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子山之诗,绮而有质,艳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为“老成”也。

《杜臆》:大有意思人,必不轻薄前辈;盖名下无虚士,必有独到处。老杜文章冠千古,其推尊前辈如此。“庾信文章”不曰老始成,而曰“更成”,其意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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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初唐诗文,尚未完全摆脱六朝藻绘余习。诗中,“轻薄为文”,是时人讥哂“四杰”之辞。史炳《杜诗琐证》解此诗云:“言四子文体,自是当时风尚,乃嗤其轻薄者至今未休。曾不知尔曹身名俱灭,而四子之文不废,如江河万古长流。”

《容斋随笔》:王勃等四子之文,皆精切有本原。其用骈俪作记、序、碑、碣,盖一时体格如此,而后来颇议之杜诗云:“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万古流。”正谓此耳。“身名俱灭”,以责轻薄子,“江河万古”,指四子也。

《读杜心解》:此与首章同旨,逗出“轻薄为文”四字,则于文之所谓体者,不足与言;宜时成体之文而“哂之”矣。首章下二,反言以警醒之;此则正言以点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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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纵使”是杜甫的口气,“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则是时人哂笑四杰的话(诗中卢王,即概指四杰)。杜甫引用了他们的话而加以驳斥,所以后两句才有这样的转折。意谓即便如此,但四杰能以纵横的才气,驾驭“龙文虎脊”般瑰丽的文辞,他们的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读杜心解》:《风》《骚》为韵语之祖。后来格调变移,造端于汉之苏、李,继轨下魏之建安。至唐初诸子出,而体裁又变。要之,皆同祖《凤》《骚》也。故言“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者,要亦国初之《风》《骚》也。……上抑下扬,极有分寸。

《杜诗镜铨》:此(后)二句谓果能力追汉魏,方足跨轶卢、王,不然而漫加嗤点,终未免陷于轻薄也。

以上三首诗,第一首说,观人必观其全,不能只看到一个方面,而忽视了另一方面。第二首说,评价作家,不能脱离其时代的条件。第三首指出,作家的成就虽有大小高下之分,但各有特色,互不相掩。我们应该恰如其分地给以评价,要善于从不同的角度向前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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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

才力应难誇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杜诗详注》:此兼承上三章,才如庾、杨数公,应难跨出其上,今人亦谁是“出群”者!据其小巧适观,如戏翡翠于兰沼;岂能巨力惊人,若掣鲸鱼于碧海乎!

杜臆》:但看翡翠于兰苕,未掣鲸鱼于碧海,采春华而忘秋实,此文人痛病,其轻薄前辈以此。

仅仅学习六朝,一味追求“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一类的“清词丽句”,虽也能赏心悦目,但风格毕竟柔媚而浅薄;要想超越前人,必须恢宏气度,纵其才力之所至,才能掣鲸鱼于碧海;于严整体格之中,见气韵飞动之妙;不为篇幅所窘,不被声律所限,从容于法度之中,而神明于规矩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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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不薄今人爱古人”中的“今人”,指的是庾信、四杰等近代作家。杜甫之所以爱古而不薄今,是从“清词丽句必为邻”出发的。“为邻”,即引为同调之意。在杜甫看来,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清词丽句”不可废而不讲。

更何况庾信、四杰除了“清词丽句”而外,尚有“凌云健笔”、“龙文虎脊”的一面,因此他主张兼收并蓄:力崇古调,兼取新声,古、今体诗并行不废。“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当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

《杜诗详注》:言今人爱慕古人,取其清词丽句,而必与为邻,我亦岂敢薄之?但恐志大才庸,揣其意,窃思仰攀屈、宋,论其文,终作齐、梁后尘耳。

《读杜心解》:统言“今人”,则齐、梁而下,四杰而外皆是;统言“古人”,则汉、魏以上,《风》《骚》以还皆是。“窃攀”、“恐后”,直指附远漫今之病根而药之也。

《诗话纂闻》:“今人爱古人”,五字相连,言古人之清词丽句今人爱之,其情原不可薄,但其根底浅陋,齐、梁且不能及,又安知所谓屈、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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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升庵诗话》:此少陵示后人以学诗之法。前二句,戒后人之愈趋愈下;后二句,勉后人之学乎其上也。盖谓后人不及前人者,以“递相祖述”、日趋日下也。必也区别裁正浮伪之体,而上亲风雅,则诸公之上,“转益多师”,而“汝师”端在是矣。此说精妙……须溪语罗履泰之说,而予衍之耳。

这里的“前贤”,系泛指前代有成就的作家(包括庾信、四杰)。“递相祖述”,意谓因袭成风。“递相祖述”是“未及前贤”的根本原因。“伪体”之伪,症结在于以模拟代替创造。真伪相混,则伪可乱真,所以要加以“别裁”。创造和因袭,是杜甫区别真、伪的分界线。

只有充分发挥创造力,才能直抒襟抱,自写性情,写出真的文学作品。庾信之“健笔凌云”,四杰之“江河万古”,乃在于此。反之,拾人牙慧,傍人门户,必然是没有生命力的。堆砌词藻,步齐、梁之后尘,固然是伪体;而高谈汉、魏的优孟衣冠,又何尝不是伪体?在杜甫的心目中,只有真、伪的区别,并无古、今的成见。